
盖棺
一
太阳从青龙垭冒出的时候,路也按照阿爸与释比索由的吩咐,对着白石灰撒的线挖下第一锄。石灰线是头天下午释比带着阿爸撒好的。这是路家的责任山。
“等你奶奶上山以后,就可以托媒人给你说一门亲事了。”阿爸路西说这话时,路也正在想,对面坡上那树粉红色羊角花到底是啥时候开的。上山的时候整面坡上还是闷得死人的暗灰与深绿,怎么会如同半路上冒出个山妖一样,突然间开出一树花来。嘴里忍不住叽里咕噜:见了鬼了!
“狗日的,你骂谁见鬼了,快点过来!”身旁传来阿爸老熊般的吼声。路也转过身,阿爸路西站在一棵野杉树下,头抬起很高,虚着眼打量面前的大树,如打量一头即将被铁砂子洞穿的野猪。白色的包头布悄悄离开头顶向地上滑落,路西抬起手及时制止了包头布进一步下滑,对路也说:“砍这根大的,一根就够了。”
路也提着斧头走到野杉树下,向手心吐了一泡口水,两手搓了搓,挥起斧头便砍。路西将包头布缠紧,说,往下面一点,靠着根上砍。这根树少说也有多半方材,打一副上等的棺材,剩下的还可以打一张方桌,等你娶媳妇时,就可以用来给支官司写礼了。路西一边说一边掏出卷好的叶子烟,点上火坐到树下一块石头上。吸进一口烟,咳上一阵,再吸一口,接着说,我请释比算过,你奶奶的阳寿也就这几天了,大限已到,无药可医,咱们要赶紧点把棺材打出来。
听见阿爸说娶媳妇,路也便想到寨子东边被唤着傻子的红珠,身上似有用不完的劲,很快将水桶大的野杉树干砍出一条淡黄色的口子,木屑飞溅,弹到脸上。树枝上的残雪掉进路也脖子,如钻进了一只冰凉的壁虎。路也放下斧头伸手进衣领要将壁虎抓出来,却只抓出一片干黑的树叶。路也转头望一眼阿爸,走到树干的另一侧继续砍。没砍几下,大树便发出木房子散架时的吱呀声。抬起头,顶上出现了一片白云般的天窗,阳光如暴雨泻下,一只黑鸟正呆头呆脑地从窗外飞过。
路西的说话与咳嗽声断断续续传进耳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虽然是个呆子,但是手脚不缺,肩能挑背能扛,只要你奶奶上了山,寻个媳妇进门应该不是问题。不管是猫是狗,只要能下崽,只要不让咱家断香火就行。
二
木匠水田从背篼里取出墨斗,将拴着墨线的钉子钉在去了皮的野杉原木的一头,又端着墨斗拖着墨线走到另一头,闭着一只眼瞄线弹墨线,然后将一把大锯子的一头递给站在旁边的路也:“呆子,来拉锯!”路也接过锯把,刚站好弓步,便听见奶奶在屋里的咳嗽声如一把饭瓢反复敲着一只小簸箕。水田一边拉着锯一边说,呆子,你阿爸可真是孝子,舍得把这么好的木头用来给你奶奶做寿料。这么大的野杉,要是弄下山去得卖好几千块啦!奶奶的咳嗽声又传进路也耳朵。哎,发什么呆,干活卖力点!等你娶媳妇的时候,让你阿爸也给你砍一根回来,我给你做一套上好的家俱。在宽大厚实的杉木床上与媳妇困觉,那滋味比獐子肉还强百倍。
路也想到宽大的木床,红珠的样子便在眼前晃动。红珠的胸脯将衣服撑得如塞了两个南瓜,眼睛盯着村里的男人嘴角挂着口水,如一条饿狗盯着挂在门背的腊肉。路也感到浑身躁动不已,小肚子下面热得发烫,额上冒出了汗珠。
屋里又传来奶奶的咳嗽声。路也扔开锯把,走进屋里。奶奶的头向床边侧着,一口黑痰挂在嘴角,闭着眼睛喘气如费力地拉着一架大风箱。路也在床边站立片刻,转身走进灶屋,端来半碗水:“奶奶,喝,喝水。”
奶奶没张嘴,喉咙里却发出清晰的声音:“棺材,棺材是几寸厚?”路也将水碗递到奶奶嘴边:“水田说,三寸。”奶奶张嘴喝下一口水,然后闭上眼睛,顺顺地呼出一口气:“三寸,够了!”
三
路西领着释比索由在堂屋里指指点点。一股风从门外吹进,水田与路也拉锯拉出的锯末被吹起起扑到索由与路西脸上。索由指挥路西将堂屋里的一堆土豆,两袋复合肥,四根条凳,几把锄头,两副背夹等杂物全都搬到屋外,只剩下一张大方桌和墙上的神龛,又亲自动手将房间打扫了一遍,然后慢慢打开羊皮法器包,先取出罗盘庄重地安置好,再取出一对牛角卦,一把带鞘的月牙刀,一卷火纸,一只毛笔,一瓶红墨水,向路西要了香烛纸钱点燃,盘腿坐在地上打卦。片刻,又让路西从里屋取出老太太的生辰八字,一边掐算一边念念有词,又扔出一卦,站起身对站在身后的路西说,阿吉老太太吉日定在两日之后,吉日吉时上山,福荫百代。过了吉日吉时,需在家停尸两月,才能上山。否则重丧,灾祸,毁财,诸凶齐至。
路西从怀里掏出一个自己糊的红包,释比辛苦!烦请多向天神求情,让老太太升天一路顺利通行,保佑孙子,保佑路家香火千年不灭!
释比接过红包放进羊皮包里,开始在堂屋摆法场,不出半刻钟,门口便围满了看热闹地村民和孩子。(场景是否细化?)
门外阳光如一盆炭火,烤得路也身上如有小虫子在爬。锯片在眼前来来往往,锯末飞扬似夏天的蚊虫。路也脑子里又出现了红珠半张着嘴的样子,鼻子似乎闻到了红珠身上特有的肉香,猛地打出一个喷嚏,突然间清晰地记起了阿妈身上的奶香,犹如昨天才断奶一般。奶香与肉香让路也不停地咂着嘴,咽下一大口口水,将浑身的燥热全部发泄在手中的锯把上。水田说,这个呆子,还有劲呢!
四
路也身上粘满木屑,走进奶奶屋里:“奶奶你饿不,我给你弄饭。”奶奶:“我这辈子的饭已经吃够数了,和夏天吃饱桑叶的老蚕一样,再多吃一颗米,过奈何桥时都要吐出来的。”
暗昏的白炽灯光照在奶奶床上。奶奶盖着一床面上绣着龙凤已经辨不出颜色的被子,头搁在方形绣花枕头上。路也记起奶奶说过,那些都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奶奶伸出鸡爪般的手,想抓住路也的手却没有够着,只好抓住他的衣角,脸上流着幽蓝的光。八十一岁,我这辈子也活够数了。老而不死即为妖,九九归一,是阳寿的极限。咱们路家祖坟犯忌,家不容二女。当年你爹娶你娘时,你爹没忍心赶我出门,结果让你成了呆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释比说,再不赶走一个,恐怕连你的小命也不保,你阿爸才咬着牙将你阿妈赶出了家门。你阿爸是个孝子。你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要他、要他为你娶回一门媳妇。
路也说:“我要娶红珠。”奶奶:“红珠就红珠,傻子就傻子,只要是个女人能下崽就行。”
路也问,奶奶你睡觉时怎么睁着眼睛。奶奶说,我睁着眼睛,是在等着你阿爸给我换衣服,等我穿上寿衣,睡到棺材里眼睛就闭上了。
五
天砍掉的野杉树桩不到百步。释比说,墓坑长一丈宽六尺深三尺,是丧葬的铁定规矩,深了后人不旺,浅了全家犯凶。还用月牙刀专门在林子里削了一根三尺长的箭竹杆,让路也边挖边量挖的深度。
路也挖了半个时辰便脱下一件衣服,挖不到两尺深时,上身衣服已全部脱光。汗珠在背上汇成细线,路也感到每挖下一锄浑身就生起股莫名的痛快,身上力气越来越足。挖到两尺深的时候,面黄泥变成了黄色泡沙石,路也只好换钉锄一点一点地先将沙石抛松,再用锄头挖散,然后用洋铲将沙石铲到坑外边。
一只乌鸦擦着树梢无声地盘旋,路也捡起一块石头掷向沉默的黑影。石块紧挨着乌鸦翅膀掠过。奶奶背着一背土豆走在路上,路也走在奶奶前面,一边走一边啃着一根紫红的玉米杆。鼻涕流进嘴里,奶奶停下脚步,从路边扯下一把黄豆叶子将路也鼻孔下的鼻涕擦掉,却将黄豆叶的绿色给他留在嘴上。
太阳升起两竹杆高,路也拿起箭竹杆,靠着坑边量了量,又抓起钉锄,母亲解开衣襟露出硕大如白瓜一般的奶子,路也捧起奶子如捧起一只盛满凉水的土碗,喝下一口抬起头,却看到红珠裂着嘴憨笑,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自己嘴里。母亲盘着头发戴着绣花帽子,水红色衫子袖口与领子上绣着羊角花,口里衔着一根红丝线走出院子,如一只顽强的蚂蚁,头也不回地翻过山垭,直到太阳下山,才又变成一颗星星从山垭升起。
六
打开墙角的一个柜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口银子包角的红漆木箱,打开箱子取出一叠折得整齐的衣服。这是路西两年前就为老太太准备好的寿衣。寿衣一共七套,全是古时王侯家公主的服装样式,内襟,中层,夹袄,小褂,长衫,外套,一样不少。路西说,七层寿衣只比九层少一个档次,是平民人家能受用的最高待遇,再多就折福了。看着华丽的寿衣,鞋帽,腰带,老太太青杠炭一般的脸上露出舒心而滑稽的笑,似乎一生的目标就在此刻实现,似乎八十一年来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笑容来不及收起,又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如敲簸箕般剧烈的咳嗽声。
路也与阿爸一起将老太太扶起坐在床上,路西撑着奶奶的背,路也为奶奶脱身上的衣服。脱光衣服的奶奶如一具被夏天烘烤过的干尸,浑身皱皮让路也认为那是一件贴身的衣服。在路西的指挥下,路也抬起奶奶的胳膊,将寿衣一件一件给她穿上。路也感觉穿上华丽寿衣的奶奶瞬间变成了舞台上的太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怪物。当路也最后给奶奶戴上象征公主地位的带玻璃流苏的帽子,穿上两寸厚底子的靴子,围上绣着金色龙凤的腰带时,老太太脸上再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笑。
父子两人抬着老太太走出睡屋穿过堂屋,走向木匠已经打好的杉木棺材。棺材安放在屋檐下两根长条高板凳上。空气中弥漫着杉木的清香。路西抓着奶奶的两个腋窝,路也搂着奶奶的屁股感觉如抱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儿。
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奶奶猛咳两声,然后声音清晰地说:我走了,一定要为孙子娶一门媳妇回来。路西喉咙上如塞着一团棉花,嗯了一声,算是对老太太的回答。
路也与阿爸轻手轻脚将奶奶放进宽大的棺材里,释比坐在堂屋地上念着没人听得懂的经文。木匠站在路也后面,如行家一般指挥路也将奶奶的身躯摆正,在头下垫上木头削成的枕头,脚下垫上一刀黄纸钱,两边空隙处塞满纸做的金银元宝,手里分别握住一个纸质玉如意。院子里站满兴奋而沉默的人们,一群年岁不小的老头老太婆眼里流露出捏藏不住的羡慕,几个小孩垫着脚尖站在木马上,似乎在欣赏难得一见的木偶戏。
路也给奶奶身上盖上一层纸钱,直起腰,看见鸡圈里的一只公鸡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拍几下翅膀跳上围栏,刚开始对春天的歌唱,院子外的野樱桃花瓣便如粉红的雪片撒了公鸡一身。
七
阳光将树影投在坑底如水影浮动,路也站在半人深的坑内用钉锄继续对付顽固的黄沙石。释比说,今天一定要挖好,三尺深一点不能多不能少。路也又脱光上衣,很有节奏感地挥动钉锄。
墓坑周围的泥土石块越堆越高,路也拿起箭竹杆量了量,三尺,不多不少。便用洋铲将挖松的沙石向坑外铲,一些石块被铲子抛向坑外又顽皮地滚回坑里。路也爬出坑,走向不远的一棵桦子树下,扯下裤子对着皮色光亮的桦树干撒尿,光亮的树干在尿的冲刷下变成了一个女人白恍恍的身体,路也撒尿的家伙也逐渐变硬。路也拉上裤子转过身往回走,抬起头,红珠背着背篼右手拿着一把镰刀左手捏着几根蕨菜,站在林子边缘望着他。路也觉得下面的家伙又开始变硬,低着头往坑边走,刚跳进坑里,就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红珠稳稳地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是握着镰刀捏着蕨菜,背上还是空空的背篼。
路也脸红得如金丝猴的屁股,你下来干什么,坑里又没有蕨菜。红珠裂开嘴,口水迅速流出,你撒尿,我也要撒尿。一边说一边扔下镰刀和蕨菜,一把拉下裤子。刺眼的白光让路也无法睁大眼睛,觉得自己又要撒尿,伸手扯下自己的裤子便向红珠扑去。
两只乌鸦在林尖疾速盘旋,用愤怒的“啊!啊!”声表达着心中的不满。奶奶躺在棺材内,每隔半个小时就睁开一次眼睛,看见天依然是蓝的,云依然是白的,又无趣地闭上。路西跪在释比面前的一叠黄纸上,眉眼和耳朵低垂,聆听释比嘴里含混不清的经文。木匠遵照路西的嘱咐,正用做棺材剩下的木料,做一张三尺见方的小方桌,神态专注如满怀憧憬的小学生。
一只乌鸦歇在路也光滑的背上,对着他上下起伏的屁股狠狠啄了一口。红珠口里含着半块火烧馍从坑里爬出时,乌鸦已不见踪影,太阳正懒洋洋的打着瞌睡。路也又挥起洋铲继续将坑里挖松的沙石往坑外铲,手脚开始感觉无力,眼皮也变得沉重。山下寨子里响起激烈的鞭炮声,路也狠狠的吼出一声:“我操!”
八
屋檐下的两盏白炽灯将院子里照得灯火通明,院坝上摆满了四张借来的大方桌,每张桌上都摆满了猪牛羊肉,冷盘热菜八大碗,都坐满了伸筷子夹肉端杯子喝酒的人。包白头帕的老人,戴绣花帽子的妇女和穿运动鞋的小孩。路也认识他们,他们都是村里的邻居,是他的叔叔伯伯婶婶大爷大婆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他们都面露喜色吃相豪爽酒量惊人。释比和木匠坐在主桌上方,路西坐在旁边,不断地为空出来的酒碗添酒。堂屋里燃着一堆纸钱,墙上挂着五彩的开路幡,地上全是鞭炮留下的红纸屑,三只杂毛狗在几张桌子下窜来窜去,就是没有穿红褂子绿裤子的红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