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人
一
听见手机有短信的声音,郭小燕放下饭碗从提包里取出电话,秦大力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我回家了。小燕给大力回了一个嗯字,又端起碗准备继续吃饭,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怯怯地站在茶色玻璃门外,便过去拉开门,你找谁?我,我找老板。小姑娘模样乖巧却灰头土脸,头发被秋天的风吹得遮住了一只眼睛,声音弱弱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犬。你是老板的亲戚?不是,小姑娘摇摇头。那你找老板干什么?小姑娘低头不语。郭小燕似乎明白了什么,停了一下说,你,你是来应聘的吧?小姑娘点点头。
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简单的学生头,明黄的夹克衫、灰色牛仔裤、运动鞋,一个行李包都没有,牛仔裤上的小熊补丁十分显眼,眉目之间尚有未脱掉的奶气,虽然身材还没有发育成熟显得单薄瘦削,可是个子已经和郭小燕一样高。郭小燕问,你叫什么名字?柳芹芹,小姑娘说。
还端着碗的纯纯说,怎么来了一位女客人,咱们这里可没有鸭子啊!洋洋说,又有人要加入咱们的队伍了。湘湘说,你是说又有人要和你争生意了吧。现在是和谐社会,有生意大家做,不然都去吃低保算了。
郭小燕将柳芹芹让进门领到老板娘谢姐面前。谢姐问,你多大了?芹芹说,十六岁了。谢姐又问,你的身份证呢?芹芹说,丢了。谢姐说,我们不能要你。
芹芹说,阿姨,求求你收下我吧!谢姐说,你知道我们这里是干什么的吗?芹芹说,我知道,给客人洗脚做保健。谢姐说,你回去吧!
田田、菲菲也围了过来,犹如观看一档蹩脚的相亲节目。
老板张哥走了进来,在沙发上坐下,眼睛看着芹芹如在做一件古董鉴定,你是处女吗?芹芹愣了一下,马上点了点头。张哥低头抽了几口烟,说,让她留下吧。
纯纯、洋洋几个纷纷散去,看看外面天已经黑了,郭小燕问芹芹你还没吃饭吧?芹芹说,还没。郭小燕说,我这里有方便面与火腿肠,我给你泡一碗凑合下。芹芹感激地望着小燕。郭小燕看休息室没有其他人,悄悄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应聘?芹芹说,我不想上学了。郭小燕说,你不上学你爸妈知道吗?不知道,芹芹说。郭小燕说,那你是偷着跑出来的?芹芹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爸另外找了女人,我妈天天在家里喝酒,叫我去找我爸,不准我回家。郭小燕说,你到底多大了?芹芹说,马上十五了。
二
郭小燕坐在纯纯旁边看她打麻将。郭小燕虽然会打,却从来不上阵只是坐在旁边观战,说到底还是怕输钱。纯纯晚上手气好,虽然打的只是五块,可她已经赢了两百多。洋洋一个人输了一百多,抱怨说,纯纯你怎么手气那么好,是不是吃了春药啊!纯纯说,你自己手霉还怪别人。湘湘说,纯姐今天可是那个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开个锺子!洋洋说,我也是这几天姨妈来了,当然手气霉了!湘湘取出一包软中华,这是前天一位客人给的,大家都点上!然后一边出牌一边抒情,啊!亲爱的大姨妈!你早不来晚不来,你一来有的人就输得裤子都没底了!
“骚婆娘,你去死嘛!”洋洋狠狠在湘湘的手上掐了一把,湘湘飞快将手缩回,一口浓烟喷到洋洋脸上,又说,前几天我还真遇到一个诗人客人,说是要约我吃饭,还送了我一本诗集呢。趴在我肚子上的时候还说要给我吟诗,笑死人了。洋洋说,谁让你长得一幅林黛玉的闷骚样啊,狗日的诗人都和叫花子一样没钱话多,你可别让人家用一本草纸又把你白玩了哈!
纯纯一把牌刚胡了,就听见门口有脚步声。有客人来了!纯纯耳朵特灵,大家都说她说是顺风耳。帮我码牌,纯纯对郭小燕说,一边说一边如运动员听见了号令一般从座位上弹起,跑出去站在活动室门外。不到一分钟,郭小燕看见谢姐陪着一个客人从门口走来。来了一个秃子大叔,纯纯回过脸说。纯纯喜欢给每一个客人都取一个外号,后来郭小燕也有了这个习惯。肯定是贵客来了,可是郭小燕却不习惯主动揽生意,从来都是等谢姐安排或客人自己点。秃子大叔脸色偏黑看不出年龄大小,正一边走一边低声和谢姐说话。纯纯如一只潜伏着的猎犬准时正点凑了过去,谢姐笑着对大叔说,你看这个妹子怎么样,她可是我这里最性感的小妹。然后对纯纯说,带这位哥到4418。秃子大叔经过活动室门口时,似乎很随意地转过头往里面看了一眼,继续跟着纯纯走。谢姐自己也跟着走过去打开了门。
这是雪扬的贵宾间,最低消费980元,一张豪华的大床配两个床头柜,一个三人真皮沙发配实木茶几,空调、液晶电视全是名牌,甚至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博古架。里间是一个带卫生间的桑拿房,冲浪式浴缸、大墙镜、抽水马桶,毛巾拖鞋都是雪白的。
谢姐开好空调、饮水机。笑着说,哥,就让这个妹子陪你怎么样,你看她激情似火的样子……,秃子大叔没有回答谢姐的话,似乎在做一项重大思考,然后说,你去把穿白T恤牛仔裤的那个叫来吧。
谢姐向纯纯示意,纯纯来到活动室:郭小燕,客人点名要你去!
郭小燕放下麻将,跟着纯纯到了4418,恭敬地与纯纯并排站在秃子大叔面前。郭小燕觉得自己的脸上带着微笑有些不自在,便用手撸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秃子大叔看见郭小燕,脸上有了些许笑容,如表扬下级一般轻轻对谢姐点了头。
按照常规,这个时候没有被选上的小姐就应跟着妈咪离开房间并随手关上门,可是纯纯却笑着说,哥,就让我们姐妹俩一起陪你吧!现在大款们都喜欢玩双飞大腕们都爱玩3P呢!又新鲜又刺激,哥,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要玩就玩得过瘾。哥,懂了吧!郭小燕特别佩服纯纯的胆量,什么人面前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秃子大叔的眼睛反复在郭小燕和纯纯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再次点了点头。
谢姐说,你们两个一定把哥陪好,哥你玩开心,便退出了房间。
(此处一节文字暂时不宜公开,敬请见谅。)
三
雪扬保健是一家四星级酒店的配套服务项目,在酒店的四楼占了整整一层,面积大概七八百平方米,大大小小的房间三四十间,洗脚房、按摩室、休息室、活动室应有尽有,有大厅、四人间、双人间,豪华单人间,还有四间带冲浪桑拿的贵宾间。员工也有三四十个,专门的洗脚按摩技师二十来个,提供特殊服务的小姐多的时候十几个,少的时候也有五六个。郭小燕到雪扬的时候,纯纯还是正规的技师,后来纯纯改行做了小姐,就不停地怂恿小燕入行。可以说,纯纯既是郭小燕的引路人与师傅,又是郭小燕在雪扬唯一的朋友。郭小燕从来没有问过纯纯的身世,甚至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纯纯说,在这个地方吃的就是青春饭,最大的本钱就是年轻,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那才后悔呢!
小燕入行以后,纯纯教了她很多应付客人的招式、向客人讨要小费的技巧,还有如何保证安全、卫生的知识。纯纯说,她可以让一个雄纠纠的男人不到五分钟就丢盔卸甲偃旗息鼓,可以让一个客人不厌其烦地回头点她的台。郭小燕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会与性工作者这个称号联在一起,虽然到雪扬已经半年,接待客人上百,但一想到这个名字还是觉得别扭。
做小姐有什么不好!裤带一松,要吃一冬。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纯纯提高了嗓门,来来来,我给大家学习几条文件:
“不征地不建房,办公仅靠一张床。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无噪音无污染,改革开放求发展。”
看见芹芹缩在墙边沙发上专心地玩电话,郭小燕说,别念了,芹芹还在这里呢!
芹芹呵,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早晚要入行的。纯纯说,在这个地方,谁要是能坚持三个月不下水,我去给她订做一块大号的贞洁牌坊外加一本荣誉证书。现在提前给你上一堂普及课,又没收你学费。
洋洋说,还不如一块小的,千足金的,可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吊坠。湘湘,你是我们这里唯一有学位的大学生,我们几个是文化不多P话多,你把嫖客诗人的诗集拿来给大家念念吧。湘湘真的从提包里摸出一本书,洋洋说,念吧念吧!湘湘抬起头,拖长了音调:欲望膨胀――理想――如阳萎的嫖客。
纯纯说,你早晚会遇上一个阳萎的嫖客,急死你!洋洋说,还是纯纯给我们继续学习文件吧。纯纯干脆从沙发上站起,继续念: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别对我谈钱,谈钱伤感情。别对我谈感情,谈感情伤钱。”
“你有好口才,我有好身材。你有好来头,我有好奶头。”
“这还有一个更搞笑的,甲乙丙丁四个女干部,为了被提拔各自去找关系,结果只有丁一个被提拔了。后来四个人在一起交流,甲说,因为我上面没有人。乙说,我上面虽然有人,但没有用力。丙说,我上面有人,也用力了,但没有出血。丁说,我上面有人,又用了力,又出了血,所以我成功了。”
纯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感叹,像我们这种上面没人的人,只有靠我们自己了,这年头,谁都靠不住,特别是男人,如果男人靠得住,老母猪能上树。然后扯起了嗓子: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埋在,埋在春风里……”
湘湘说,是留在春风里……
洋洋说,纯纯姐,你还是教我们点应付客人的技巧吧。纯纯来了精神,来来来,你们让开,现在我教你们一项最基本的基本功:叫床。
在小姐们的围观下,纯纯躺到一个长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当客人做起了现场表演。一边扭动一边半张小嘴,发出了只有在做爱时才能发出的声音,呵!呵―呵―呵!呵――!纯纯的叫声高低起伏有致,纯纯夸张的动作与神情,充满了挑逗与诱惑,郭小燕觉得纯纯表演得比她真正叫床还有真实感。田田、湘湘、洋洋还有菲菲笑得东倒西歪,一齐压在了纯纯身上。
芹芹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玩电话,徐庶进曹营一般一言不发。
谢姐说,就让芹芹跟着保健技师学洗脚。芹芹跟着师傅学了十来天,谢姐才安排她上第一个钟点,可是芹芹开始做保健的第三天就被一个客人掴了一个耳光。出师不利的芹芹一个人捂着脸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哭。客人还在房间里吵闹,好像有杯子被摔碎了,有果盘被扔到门外了。张哥过去了,没一会客人那边不闹了,可是芹芹还一个人缩在沙发上。郭小燕走过去坐在旁边,怎么回事?芹芹说,客人借着酒劲,开始是说下流话,后来摸她的手,芹芹不敢吱声。客人又伸手摸她的脸,芹芹将脸扭到一边,客人便在她胸部捏了一把,芹芹伸出手,客人的手背上便有了几道红印。客人火了,伸手扇了她一耳光,还要她滚,要老板开除她。
“郎君呵,你是不是困得慌,你要是困得慌,对我十娘讲,十娘我扶你上竹床。”纯纯一边哼歌一边走了进来。纯纯刚送走了一位客人,走进休息室便悄悄摸出两张一百元钞票,小燕知道这是纯纯向客人讨要的小费。纯纯说,可别告诉张哥哈,回头我请你们吃烧烤。然后走过去拍拍芹芹的肩膀,别哭了,小妹妹,张哥已经过去替你向客人陪不是了。咱们张哥是什么人啊,以前可是只有别人向他陪不是的人物。我看也是你,要是换了其他人,张哥早就骂开了,谁叫咱们上面没人呵!别哭了,姐给你买烧烤。
四
郭小燕回到家门前已经是深夜两点。每天下班回来郭小燕都觉得很累,刚下出租车,郭小燕便看到了自己屋子的窗户上的灯光,心里生出些许温暖,秦大力还没睡,还在等她。郭小燕和大力是在中专时开始恋爱的。所谓中专其实就是职业技术学校,秦大力学的是机械专业,课程就是开挖掘机、塔吊、装载机,大力很用功,眼睛近视了,但在学校就考取了挖掘机、塔吊的操作证。而郭小燕学的是酒店服务与管理,课程无非就是铺被子端茶倒酒之类,加之心思都用在与秦大力谈恋爱上了,也没有学到多少过硬的东西。中专毕业后,秦大力戴着近视眼镜一个工地又一个工地应聘,因为他有操作证,所以总能找到一份收入不太低的工作。郭小燕则当过服装店销售员、酒店服务员,然后是夜总会KTV的D姐,每一项工作都很辛苦却工资又少的可怜,除了吃饭租房子,连买衣服化妆品的钱都没有。
房子是两人合租的,在城里的安置区,那是一间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不到三十平方,一个月却要五百多,两人时常在亲热过后,如老夫老妻般躺在床上商量着怎样才能多挣点钱在,早点在城里买一套房子。
郭小燕梦想有一天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挣钱买房子,和秦大力一起把在农村的户口迁来,然后在城里结婚,生的小孩也是城里户口,可以在城里上学、逛公园。在夜总会的时候,郭小燕天天看有钱的男人挥金如土,就时时在心里叹惜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自己又是喝酒又是赔笑,却挣不到几个钱。这样下去在城里买房子恐怕是天方夜谭了。
郭小燕是瞒着秦大力到雪扬健身来应聘的,那个时候郭小燕并没有想到要做一个性工作者,当张哥说每月底薪一千元,加上提成一个月可以挣五六千上万元时,郭小燕点了点头。
郭小燕对秦大力说,自己在保健房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做技师,给客人洗脚做保健按摩。秦大力皱着眉头,洗脚房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地方,你能不能安心在一个地方上班啊?不要几天换一个工作好不好,你看你都换了多少工作了!郭小燕说,我们要挣钱买房子,做技师工资高呀!秦大力一个月虽然能挣四千块钱,每月要寄伍佰元给母亲看病,寄六百元给自己上大学的妹妹,还要交房租水电费,这样下来一个月剩不了多少,听说一个月可以挣至少五六千块,秦大力便低头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