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狼顾
失时不雨,民且狼顾。
——贾谊《论积贮疏》
一、黄昏里的呓语(代题记)
自我从娘肚子里出来那天起,就一直面黄肌瘦,但几乎没有过大的疾病与灾难。父亲说,这也许是我前世的造化。然而,就在父亲说这话不久,我却被人控制在了异乡小旅店二十一楼的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标准间,然后又被人强行送进医院。住院期间,除了母亲以外,很少有人前来看我,我也因之得以久盼的宁静。凉风习习的夏夜,母亲常常在病房外那没有苍蝇的水泥阳台上,给我讲一些远远近近的故事,聊一聊我久违的家乡,让我感受到许多生命如萤火虫般生生灭灭,让我一次又一次从幻想与恶梦中重新回到阳光昏暗、消毒液弥漫的现实。
在充满死亡气息的病房里,我曾经过几次小小的死亡。护士小姐妃说,我是死亡的传播者。然而,我始终没有彻底地死去,这既不令人兴奋也不令人遗憾。世界依然喧嚣,日月星辰依然无声地运行。
从被人送进医院的那天起,我便开始恶梦缠身。时常在清醒与昏睡中,听见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遥远地呼唤着我古老的名字。
将我送进医院的那些人说,我得了严重的癔想症与精神分裂症,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与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不真实的感受与记忆,既不能作为对他人的指控,也不能作为可以为我辩护的任何证据。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眼睛所见、耳朵所闻是否是真实的色彩与声音,怀疑每一张面对我的笑脸是否是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
在被人控制在小旅店、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我每天面对一张张白纸,写下了这些被称作检查与认识的东西。我的这些凌乱的文字,也许只会被人当成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即使是K吧里的摇头丸,也无疑不能为我与他人创造出任何奇妙的境界,无疑不能为我生之升华搭起一道有益的哪怕是极其微不足道的阶梯。这正如算命老人所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指望有什么东西能够减轻我们生之痛苦、灾难与负重。
因为我们的罪过,因为我们的善良。
现在,我常常站在自己病房外的阳台上,望着模糊得什么也不能看见的远方;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或冬日昏黄的阳光下,想一些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
我曾经先后有过几个朋友与情人,他们的忠诚与不忠诚,都无助于我永久地记住他们的名字,正如我无法永远地记住我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与痛苦。医生说,长时间的昏睡使我的大脑细胞受到了损伤。在短暂而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惟有想起我的故乡,我才会独自凄然地流泪。我常常在忘却时因大脑一片空白而产生出无限的安祥与宁静,常常在早晨见到第一缕阳光时忘记了所处为春夏秋冬。但是,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牢牢地记住了算命老人所说的那句话:
我本为尘土。
二、传说与预言
许多年以前的一个阴雨天的未时,一个满脸麻点的接生婆抓住我的两只脚将我从娘肚子里拖出。我出生的前三天,我刚会说话走路的姐姐便悄然离开了人世。姐姐死于天花,在高烧与昏迷中平静地走完了短暂的一生。汗水将接生婆满脸麻点洗得黑里透亮,我娘在痛苦的嚎叫过后发出了疲倦的呻吟。我瘦小的身上敷满了我娘的血,我被掏出嘴里淤积后的第一声啼哭大得让我娘、让接生婆大吃一惊。
天空中飘着阴沉的冷雨,一个算命老者正好从我家门前路过,听见我的哭声便停住了脚步,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母亲与接生婆都无法解读的咒语与预言。
我出世的那天,母亲提了重重的潲桶去圈房喂猪,雨水淋湿了母亲脚下不平的泥路,饥饿的猪看见母亲和母亲手里的潲桶,拼命地拱着圈四壁的木板。母亲感到腹中阵阵微痛,放下潲桶立在雨中,理了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提着潲桶继续走向猪圈,母亲感到额头上有汗珠冒出。
雨中一队人前前后后吹着锁喇从山坳的官道上走过。锁喇声穿过细雨,传到母亲耳中。母亲双手捂着巨痛的下腹,想起山上干活的父亲,汗珠从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滚出。
未时,我父亲在山上干活时重重摔了一跤,父亲扛着犁在山路上小心而艰难地行走,终于控制不住脚下滑动的世界,跌进了路边的泥泽里。父亲努力地挣扎着要从泥沼里爬出来,无数次都没有成功。“造孽啊!”父亲绝望地望着山路,路的两头都不见一个来人,父亲只好坐在冬日冰冷的泥沼里,天空中仍然飘着雨。
我的无绪的出世,给我父母亲悲伤的心上又增添了一份忧虑。父亲终于爬出了泥沼,蹒跚着走回家里,坐在一条冰冷的矮木凳上,从接生婆手中接过嚎哭的我,眼里充满着感激与凄楚。我的哭声划破了灰雨蒙蒙的天空,雨如线如梭,猪在圈里将四壁的木板拱得直响,潲桶在猪槽边被震得左右不停地摇摆。
算命老者说,是我的出生克死了姐姐,或许我就是姐姐的再次转世。这让我一生都充满了沉重的负罪感。父亲用白布裹了姐姐,默默地走向村头的乱坟岗,雨水湿透了父亲的衣服和怀里的姐姐。父亲在雨中举起铁锹,挖出一个土坑,抱起安睡的姐姐放进坑里。父亲立在雨中,望望灰蒙蒙的远山,然后慢慢地向坑里填着土。父亲将土叠成一个小小的尖包,光秃秃地尖包被雨水渐渐地冲蚀。
我背负与生俱来的负罪感,在父母亲的注视下,如山上的蓑草一般顽强地成长。村里的邻居都习惯性地用姐姐的名字叫我,只是在前面加一个小字。姐姐的小名叫椿芽,而我则叫小椿芽。村里的小伙伴说,你是你姐投的生,你是个女娃子!我说,你才是女娃子!你妈才是女娃子!说完扯下裤子,掏出小鸡鸡对着伙伴尿尿,直到有一天,流球说:“羞!羞!羞!”我才不再对着小伙伴撒尿。
流球是村里一户有钱人家的女儿,流球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友,为了让我能够顺利长大,在我五岁的时候,父母就给我订下了娃娃亲,流球就是父母亲给我订下的媳妇。在村里的小伙伴中,我和流球玩得最好。我订亲以后,小伙伴们常常会笑话我,嘲笑说,小椿芽,你媳妇找你来了!我的脸上便开始发烫,扑向嘲笑我的伙伴打架,伙伴们见我发毛了,就像兔子一样跑散。流球常常从家里偷出一片肉来给我吃,我也时常趁父母亲不在家里,搭着凳子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种花生给流球。流球穿着花衣服如一只花猫,头上的蝴蝶辫子如猫翘起的尾巴。
我和流球到山上去挖“猪屁股”、割蓑草。我们一人背着一个小背兜,从青石官道走到山垭口。一个猎人从官道远处一拐一拐地走来,坐在山垭上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气抽烟。猎人身边的枪引诱我磨磨蹭蹭地向猎人走去,我伸出手想去摸摸那乌黑的枪管。猎人说:“不准摸!”我将手猛地缩回,两脚却仍然站在原地,眼睛望着乌黑的枪管。猎人抽着旱烟,伸手将我拉到跟前:“你叫什么名字?”“他叫小椿芽。”我不敢开口,流球已经得意地代我回答。猎人并没有接着问流球的名字,而是说:“你们两个小孩爬到山上来,不怕狼吃你们吗?”
猎人说,山上有狼,还有狼窝。一只母狼一次要下好几只小狼,狼疑心重,在走路时,总担心有人会在背后开枪,所以狼走路时总是一步三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猎人跟踪,这就是猎人说的狼顾。也许猎人看我对枪充满好奇,而认为我长大以后也是一个做猎人的料,所以又向我讲了许多关于狼的故事。多少年以后,我只记住了狼顾,记住了猎人那只比我还高出一个头的猎枪。
猎人说,狼除了多疑,就是报复心特别重。只要你伤害过狼一次,狼就会终生找你报仇,如果你伤害了它的幼崽,它更会不顾一切地找你拼命。狼的记忆力特别好,这一次如果你没有将它打死,让它跑了,它一生都会记得住、认得出你,一生都会盯上你,将你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被它吃掉。你看我这只脚,就是被狼咬伤的。
我当然怕狼,每次听到大人说:“狼来了!”都会吓得不敢大声说话。猎人的故事让我回到家就开始发高烧做恶梦。我梦见一只狼跟在了我的身后,绿眼睛在黑夜里如两团鬼火,我被狼逼进了一条无人的峪谷。狼如猎人一般,坐在我的前面,摇着尾巴,伸出舌头大笑着,等着我下跪求饶、投降、彻底认输。
我一边做梦一边发着高烧,说着胡话。父亲急了,担心我又会像姐姐一样夭折。父亲请来了巫婆为我驱邪,请来了我出生时从门前经过的算命先生为我算命。巫婆来了又去,算命先生也来了又去,离去之前都留下了一句相同的咒语:
“绕开陷阱入绝境,狼顾一步三回头。山重水复疑无路,峰回路转又一村。”
三、过家家
算命先生与巫婆的咒语,父母都没有解读,看看我如小老头般的个子,父母常常在心里叹惜,脸上随时布满了阴云。我却没有夭折,而是面黄肌瘦如难民一般活了下来。关于狼的恶梦,却伴随了我几十年,让我时常从梦中惊醒。
我和流球在屋里玩着藏猫猫的游戏,等我转过身,面对四处裂缝的土墙闭上眼睛,流球便开始悄悄地在屋里找地方躲藏。听到一声“好了!”我挣开眼,转过身,在屋里寻找。可是找遍了可以藏人的地方却没有找到流球。我急了,大喊起来:“我找不到,你出来吧!”喊了三声,才听到流球的回声:“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出来不到了!”喊声来自床下,我爬到地上,看到流球在床下不能动弹,眼泪已经快要流出来。“我出来不到了,小椿芽哥,快来拉我!”我爬在地上,伸过手去抓住了流球的手使劲向外拖,流球被我捏痛了,大哭起来,身体却被床板下的木杠卡住纹丝不动。我说:“你把屁股翘那么高,顶住床杠了,把屁股放平,我拉你!”流球放下拱起的屁股,爬在地上,终于被我拖了出来。脸上涂满了灰尘,蝴蝶辫子上挂满了蜘蛛网,花衣服变成了灰衣服,如一只巨大的灰鼠。
趁父母上山干活时,我和流球在家里玩过家家。流球说:“小椿芽你当新郎官,我当新娘子。”我说:“好!”我给流球的头上戴了朵南瓜花,头上蒙了一条红围巾。流球说:“还要打粉和画口红。”我从柜子里抓出一把雪白的小麦面粉,涂在流球脸上,然后找出一只红蜡笔在流球翘起的嘴上涂抹。流球从家里找来一个粉红色的胶洋娃娃抱在怀里,我们在我家低矮的房檐下,一拜天地,二拜祖宗,三夫妻对拜,然后爬上我的小床睡觉。流球将洋娃娃放在中间,拍着娃娃入睡。我伸过手去想抱一下洋娃娃,流球却将洋娃娃抓得更紧,说:“这是我的娃娃!”我说:“是我的!”“我是他爸爸。”“我是他妈妈。”我从床上坐起伸手去抱,流球双手抓住不放,滋地一声,洋娃娃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流球大哭起来:“你赔我!你赔我!”我又柜子里翻出家里的种花生,捧了一捧给流球,流球接过花生,止住了干嚎,抱着我们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香香的种花生。
流球说,我爸说你是我老公。我说,我爸说你是我媳妇。
也许是狼已从梦中进入了我的灵魂深处,让我感到随时都有被攻击的危险,潜意识中总感到山路两边随时都可能跳出一只恶狼向我扑来。我想,要是能够每天跟在猎人身后,也许就不会再有恶梦了。我又爬上官道的山垭去等那个背着长枪的猎人,可是每一次太阳下山了,都没有见到猎人那一拐一拐的影子。倒是算命先生,不时会从村庄里穿过。“算命、看相、测字、择期、算卦、抽签、看阴宅阳宅、算过去未来……”算命先生的吆喝声显得空洞而遥远。算命先生在村庄里绕过一圈,然后来到村口那棵菩提树下,摆开卦摊、签筒,席地盘腿而坐,似乎在等待树上掉下苹果或梨子来。
我没有找到猎人,心里总觉得失去了什么,狼的影子不停地在我脑子里出现。我问流球,你怕狼吗?流球说,跟在你后面,我不怕。
我和流球一起走进学校、走进课堂。流球时常会在教室里唱起一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儿,歌声甜美如熟透了的柿子,让老师和同学们都惊异地抬起头,流球依然低声地吟唱,从儿歌到情歌,发音准确,声音柔和而清亮。老师说,流球很有歌唱的天赋,将来说不定能当歌星。以后,学校的多次演出,都少不了流球的歌声,再后来,流球的歌声唱到了乡里、区里、县里。我们每天还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天总是很蓝,肚子总是很饿。流球还是叫我小棒芽哥,只不过不再说我是她的老公了。
我始终没有记起,流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学校。多少年以后,当我在异乡流球的专场音乐会上再次见到流球,再也没有了当年在官道上的影子,歌声也没有了当年教室里的清亮与柔美。只是我至今还能够记得,那一次我与流球在山上割蓑草时走散,天快黑下来时,我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寻找着流球的身影。天完全黑下以后,我爬上了一个山包,那个时候,我听见了流球在黑暗中焦急与真切地呼唤我的名字。我只能一边应着流球的呼唤,一边顺着呼唤声的方向跑去,多少年以后,那呼唤声始终那么清脆与真切。
也许是姐姐转世后给我积蓄的力量,让我顺利地熬过了饥荒,一次又一次地从父母的担扰中走了过来。在我刚能够听懂大人说话的时候,我就时常听见父亲缅怀坟包中的姐姐。姐姐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够如动画片上的小白兔一般依依呀呀地唱歌跳舞。我知道如果我的椿芽姐姐不死,现在早已经是另一个孩子的母亲。父亲每次提起椿芽的时候,眼里都充满了柔情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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