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水
一
金狗娶媳妇那天,我刚满五岁。早上阿爸为我煮了一个红糖荷包蛋,平常日子是没有鸡蛋吃的,除了过生日,阿爸没有给我煮荷包蛋的理由。作为秀才湾唯一的厨子,阿爸的荷包蛋煮得白里透黄、香嫩无比、月白色的蛋清里包着半凝固的蛋黄,真像一只美丽的荷包。鸡圈里的母鸡突然学了三声公鸡鸣叫,似乎对我吃了它下的蛋不满。阿爸皱了皱眉头,看着我吃完鸡蛋并且将碗里的红糖水喝干,才慢腾腾地说,今天我要去金狗家做厨,你把两只双月猪牵出去放一圈、割一背猎草回来。
金狗领着银花进村时,我正蹲在路边的水沟边割猪草。我在割猪草的时候,将两只小白猪拴在一起,然后将绳子系在自己腰杆上,我走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我正为自己发明的这个办法暗自得意时,金狗娶媳妇的接亲队伍从我身边的田坎上走来。锁呐吹的是节奏明快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那天阳光明亮,菜花开得金黄,正是娶媳妇的好天气。金狗穿着一套深灰色干部服,胸前没有别红花,而是别着一枚最大的领袖像章,村东头的胡大军才八枚,我家里已经收藏了十三枚,可是没有一个有金狗胸前的那么大、那么亮。当我正盯着像章发愣的时候,我看见了金狗讨回的媳妇。新媳妇穿了一件粉红的确良衬衣,一条深蓝色的钭纹长裤,脚上一双绣花布鞋,头上梳的是一条齐腰的长辫子,辨子的下端扎了一个红红的蝴蝶结。我一边割草一边盯着吹吹打打的队伍,金狗的新媳妇走路不像其他新媳妇那样低着头,而是不停地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腰上猛地被拽了一下,原来是两只猪兄弟为了争夺水沟边的青草打了起来,而且互不相让,相互以低沉的呶呶声骂着对方,两只猪的对骂声引起了新媳妇的注意,停下了左顾右盼的眼神和脚步,转过身向着我和猪笑起来。我不知新媳妇是在笑我还是笑猪。我感到自己脸红得发烫,银花长得可真漂亮,虽然我不知道银花漂亮在哪里,可就是觉得她长得好看。银花一笑起来嘴就没有合上,如含着一个大荷包蛋,被烫得嘴里溢出了口水。也许是看我脸红的样子,也许是两只猪打架的姿态过于有趣,银花居然在田埂边蹲了下来。我明显感到两只猪羞辱了我,回过身飞起脚对两只打架的猪一个一脚,两只猪不再打架对骂,反过来合二为一,向开满金黄菜花的油菜田奔去。我腰上的绳子拉着我移向油菜林,我用尽全力与猪拔河,可是一比二,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将猪从油菜丛中拉回,反而被猪将我拉倒在田里。我仰面倒在田里的时候,看见银花被接亲的人从田埂上拉起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对着我和猪笑,口水从嘴角流到粉红的衬衣上。
一群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跟在接亲队伍后面,高唱着“新姑娘,嘣嘣当,两碗两碗萝卜汤。”每个孩子手里都捏着一颗喜糖,从我身边走过时都摊开手向我炫耀。一只瘦小的灰狗也跟在接亲队伍后面凑热闹,一边走一边低头用鼻子在路边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走到我跟前时,居然对我摇了摇尾巴。
我感到自己的口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说实在话,我是一个既吃得苦又勤快的好孩子。为了获得下午去金狗家蹭饭吃的权力,胡大军他们都在玩耍我却要放猪割草!我的左手划了无数道口子,可是我没有哭过一声。看见了金狗胸前别的大红像章,还有吹锁呐人正吹着的铜锁呐,我心中的向往再也抑制不住,有了想哭的感觉。
一只又黑又大的手帮我将两只猪拉了回来,又将我从田里拉起。我从地上爬起时才看见,是扁头阿秋站在我的身边。阿秋帮我将撒在地上的猪草装进背篓,说去金狗家找你爹吧,有肉吃。
我一直认为,我的故乡青石县秀才湾无论是否出过秀才,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有很多故事可以写成文字。每当我山穷水尽或者江郎才尽时,我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到那个地方。
秀才湾地处山区与平原的交界处,山青水秀、群山环抱,三面环山如平原边上一只缺了口的盆子或者像一把高靠背带扶手的沙发,而这只盆子或沙发的背后,却是更高的山脉。秀才湾百年来从未出过帝王将相名家名人富贾,却在青石县名声大得无人不知。这肯定是一个奇怪的现象。相传秀才湾里曾经有一个闻名的寺庙,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香火断绝,庙宇不再,直到百年前我的曾祖父的爷爷进山砍柴打猎,在茂密的树林与荆棘丛中发现了庙里当年留下的石碑,才将家人迁入,在湾里垦荒种地,躲避战乱与瘟疫,后来成了湾里的头号财主。我时常想,秀才湾的闻名可能是因为那座早已荡然无存的寺庙,也可能的确是它的风水有独特之处。
听阿爸说,五十年前,百里之外石桥沟的拐子端公淮南山人途经秀才湾青龙山,口中不停地说,好风水,好风水!一个甲子(注:六十年)内湾里必出大富大贵之人。淮南山人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风水先生,算命、看相、勘舆、驱鬼做道场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没有人怀疑淮南山人的预言,坚信有一天会有人走出去,升官发财、飞黄腾达,一人得道全族跟着升天。当年阿秋他爹逃难时,踏上湾口的青石板官道,看见湾里的了了炊烟听见湾里的鸡鸣犬吠,就决定带领阿秋和他娘在此留下,也间接证明了这点。
可是五十年过去了,秀才湾连一个乡长都没出过,更不用说县长、省长等大富大贵之人了。我们夏姓家族的族长、我的三爷,夏老秀才夏三爷曾经感叹,秀才湾好久没出过秀才了!据说因为夏三爷年经时中过秀才,所以秀才湾才叫秀才湾。夏三爷说这话时眉毛低垂,额上的皱纹挤成如蛐蟮一般的波浪,言下之意他曾经中了秀才,以后就应该继续有人中秀才,以后再没人中秀才就是他造的孽。可是秀才湾是不是真正出过秀才,我至今都心存质疑。如果我的质疑是正确的,那夏三爷不就是一个冒牌货,我们秀才湾不也成了一个名不符实、造假售假的地方!老地主夏天鸿夏老爷也对老秀才的秀才学历表示怀疑,老秀才虽然是夏老爷的三叔,可是既不会致富也不会持家,一口大烟就抽掉了祖上留下的家财,最后沦落为一个穷酸的教书匠,所以夏老爷曾私下对自己的小女儿夏小柳说过,天底下有他这样的秀才吗!
淮南山人从那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老秀才夏三爷没事的时候却整天在秀才湾转悠,端详着每一个小孩的脸。被剪了辫子的老秀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习惯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似乎那根辫子还在脑后。老秀才每端详过一个小孩,都摇摇头,对着天叹一口气。阿爸说,老秀才只端详村里七岁以下的男孩,而且从不看女孩,说是七岁前骨相已定,今后的贵贱穷达早已能够看出。可是直到从学大寨修水渠挖断了青龙山的龙脊,洪水冲了水渠又冲出了青龙的龙眼,夏老爷在柏木雕花床上最后闭上眼睛,也没有发现一个今后必将印证淮南山人预言的人。
阿爸说起往事如身临其境,阿爸虽然只是个厨子,谈不上等级的农村厨子,他可是天上知道一半地上全知。在我的记忆中,阿爸从来没有用挂在墙上的猪皮鞭子打过我,而只会在每次做厨回来时给我带回一团用菜叶包着的蒸肉,用红糖、面粉蒸的粉蒸肉。平时在村里从不争强好胜,与世无争、沉默寡言的阿爸,那个时候似乎在我耳边悄悄说过一句,儿子啊,你要是将来成了淮南山人预言的那个人,阿爸的这些粉蒸肉就算没有白给你吃了。
在阿秋的帮助下,我终于将两只猪拉到田坎上,背着半背蔸猪草往家走。我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身上头发上还粘满了青草,脸上还糊着青草浆。阿爸没有叫我去金狗家蹭饭,可我还是决定要去。我一边走一边寻找着去金狗家的理由。明亮的天空突然暗淡,难道要下雨了!我抬起头,太阳的边上已经出现了一个缺,如一个被狗啃掉一块的烧饼。缺口越来越大,天越来越暗,我有些害怕,不敢再看天上,加快脚步急切地跑到金狗家院门前,天空又是一片明朗,我看见来来往往的客人便胆怯地犹豫不前,我磨磨蹭蹭地向前走,没有看到阿爸的影子。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在临时搭起来专门切菜、炒菜、蒸菜的棚子里。在我磨蹭的时候,新郎官金狗看见了我,算辈分金狗是我的堂哥。明娃!金狗兴奋地大声叫住了我,从干部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递到我面前,我伸出左手接住,摊开数了:五颗!我激动得抖了起来,水果糖掉了三颗在地上,我急忙蹲下去拣,金狗也蹲了下来,胸前的大红像章在阳光下分外耀眼。金狗帮我把糖果拣起来,剥开一颗喂进我嘴里,一股甜味充满我的大脑,我感到了头脑晕眩,似乎受了天大的委曲,居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五岁时的我经常会无缘无故、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可就因为这一哭,让所有人感到我受到了不公正待遇、需要为我彻底平反;因为这一哭,让院子里所有人感受到了我的存在,让我享受了到以前随阿爸蹭饭时所不曾有的待遇。金狗哥把我抱到了阿爸在忙碌的厨房里,地上桌上到处摆满了杯子盘子盆子,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肉。阿爸黑着脸没有理我,正在帮忙打下手的张二婶帮我拍掉了头上的青草,擦掉了脸上的草汁,李三叔为我切来半碗瘦肉,又端来一碗蒸龙眼,哄着我在吞咽中逐渐停止哭泣呜咽。
就这样,我在酒席正式开席之前已经将肚子里撑得滚圆,真正是瘦狗掉进茅坑——饱餐了一顿。我吃饱肚子便开始在院子里东游西荡,如一个欲望得到满足的老员外。我将四颗水果糖放进上衣口袋里,在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下跟蚂蚁玩。阿秋挑着一挑水站在我的身后。我回过头说,阿秋叔叔,我要骑马马!阿秋时常把我扛在肩上,让我骑在他脖子上。阿秋的头很扁,头发剪得很短如洗衣刷一样又硬又直。当我骑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经常用双手在上面摸来摸去,觉得十分好玩,才知道他的头与其他人不同,真的很扁,是名符其实的扁头阿秋。阿秋说,叔叔要挑水,空了让你骑。我没有再纠缠阿秋,又在厨房里抓了一只偷油婆,扯掉它的翅膀和后腿,看它在桃树下艰难地挣扎。
不知什么时候,我钻进了贴着大红喜字和领袖像的新房。我虽然还没上学,却认得贴在有无数道裂缝的土墙上的喜字,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个字,而是一种好看的图案,我知道只有人家娶媳妇才贴喜字,而且必须是红色喜字,越大越好越气派。金狗哥的新房里喜字和领袖像一样大而且并排贴在一起,似乎是伟大领袖在娶媳妇而不是金狗哥。床上、柜子、箱子、甚至被子上都贴满了鲜红的喜字。我在新房里感到了明显的困倦,在让我吃饱了以后,似乎所有人又忽略了我的存在。我想爬到床上,可是床沿太高我怎么也爬不上去。墙上的伟大领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温暖。床头墙角边小方桌下面的一只脚盆引起了我的注意,这肯定是新媳妇银花嫂子娘家的嫁妆,盆子是用柏木做成,做工精细,用料考究,被桐子油漆得锃亮锃亮。在伟大领袖的鼓励下,我轻松地爬进了脚盆里。我想要是用这只盆子为我们家老黄狗做一个狗窝,肯定让它满意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用鼻子拱我。
阿秋是主动来金狗家帮忙挑水的。一边挑水一边却用眼睛瞟着新娘银花,银花身材丰满、皮肤白嫩,走路时胸前的奶子都在晃动。阿秋快三十岁了,做梦都在想尝尝女人的滋味。见了银花心里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一边挑水一边想入非非,做着和女人亲热的美梦。
阿秋其实是一个外来户。在秀才湾只有我们夏家是湾里的土著,其他杂姓都是后来逃难、打长工进来的,湾里的东头是我们夏家的宗族祠堂、西边是我们夏家的祖坟。多少年前,阿秋十岁的时候随父亲逃难来到秀才湾,是他爹在夏家大爷夏天鸿面前跪了两个时辰才哀求夏大爷收留的。那个时候到处是兵荒马乱,只有秀才湾还有一丝宁静。夏家是秀才湾的第一大家族,大部分土地都归在夏家名下。夏天鸿是夏家主人,秀才湾最大的财主。他把秀才湾治理得如世外桃源一般,所有的佃户都称他为大爷,所有的长工短工都叫他老爷。夏大爷夏老爷穿着绸布长衫,手里握着长水烟枪,遇上长工奴才们行礼,也会点头回应。大家私下里都说,夏大爷样子凶心不坏,所以当夏天鸿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几乎秀才湾所有的人都去向夏老爷瞌了头、送了礼、吃了酒。
当阿秋父亲带着老婆、儿子跪在夏老爷面前时,夏老爷的小女儿夏小柳正坐在她爹腿上撒娇,火炉上煨着热茶,八仙桌上摆满着各种诱人的糕点。可是跪在他们面前的阿秋已经真的如他父亲对夏老爷所说,已经三天没吃上一口饭了,不要说米饭,就是玉米高粱窝窝头他们也没有吃上一口。望着桌上的糕点,阿秋记不清自己是否流过口水,只记得当时很想爬起来抓一把塞到自己嘴里。从那个时候开始,阿秋在夏家人面前就自觉低了一等。
阿秋一家终于被夏老爷收留。第一年男的当长工,女的当佣人,只有阿秋还太小,老爷只有让他陪几个少爷读书。可是阿秋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在夏老爷家吃上了饱饭,长高了个头,就是没有认识几个大字。第二年,阿秋的父亲便在夏老爷手中租了南坡上的两亩旱地,并在坡上盖了两间草房,单家独户过起了日子,无论怎样总不至于再去逃荒讨饭。阿秋的父亲便时常对阿秋说,要记住夏老爷对我们全家的大恩大德,不然你这条小命不知早投几次胎了!父亲说得越多,阿秋心里就越是不以为然,为什么他们吃香喝辣穿绸缎住雕花梁大房子,而我们却要吃粗粮喝稀粥住草房!与其这样穷苦还不如早点投胎,多投几次胎,总会遇上一个富贵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