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影沿着排水管爬到二楼的高度，还在一耸耸地上升。
　　 深更半夜爬楼的，陶恒断定他是小偷。
　　 陶恒在阳台上，小偷在对面楼的水管上。陶恒的电动自行车昨天被偷，陶恒恨不得一把掐住小偷，然后像揉废纸一样揉烂小偷。
　　 陶恒这么想，但不敢捉小偷。陶恒不怕小偷会偷东西，陶恒怕小偷会握着尖刀捅人。陶恒想大喊，又怕小偷记住自己家的位置。陶恒怕被小偷记恨，怕遭到小偷报复。陶恒也不敢打110报警，怕结果会公开自己。
　　 陶恒不甘心放过小偷，甚至看着小偷行窃成功。陶恒看着小偷，看着这只宛若吸附于墙的黑虫，仿佛随手就能弹落。
　　 陶恒的脑筋飞快转动。陶恒有了计划。
　　 陶恒打算先累累小偷，让小偷先抱着希望爬，等到小偷即将扒窗入室，再猛地大吼。陶恒要让小偷行窃失败，要把小偷吓一大跳，乃至吓呆吓傻吓个半死被捉。
　　 陶恒不会暴露自己。陶恒会躲在阳台栏杆的下面大吼，让小偷只看见一片空无人影的阳台，却无法判断喊声出自谁家。陶恒想到法不责众。陶恒得意。
　　 陶恒下意识地蹲下身体，探出半个脑袋张望小偷。陶恒觉得自己在暗处，仿佛隐形人，觉得明处的小偷像玩偶，尽在掌控中。陶恒感到好玩，陶恒笑了。陶恒想，爬，爬，往上爬，使劲爬，先累累你个狗日的，你爬得越高，就越来不及逃跑，越成为瓮中之鳖，越自投罗网。
　　 小偷越爬越高，陶恒也越高兴。
　　 陶恒看着看着，觉得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树木，房屋的窗户，寂静的路面，仿佛都有眼睛，都在看着小偷。陶恒感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到人做坏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都是聪明反被聪明。陶恒一感叹，觉得周围也有眼睛看着自己。陶恒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陶恒感到不自在，缩了缩脖颈，晃了晃臀部，转头张望了张望。陶恒只看见空无人影的夜况，陶恒感到安全。
　　 陶恒开始猜测小偷会偷哪一家。陶恒想，假如自己当小偷，肯定去偷三楼或四楼的住户。陶恒的印象里，房改之前，干部才能分到这样的楼层，房改之后，房价也贵一些。陶恒认为这些住户的经济条件要比其它的楼层强。陶恒猜测小偷可能会偷三楼那户有车族的时候，看见小偷在三楼高的位置停了下来。陶恒以为小偷也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小偷不傻的同时，猛地深呼吸，憋足了劲准备大吼。
　　 小偷一动不动。
　　 陶恒不知道小偷想干什么。陶恒迷茫。
　　 过了一会，小偷继续往上爬。
　　 陶恒想，小偷肯定是爬累了。陶恒的想像中，小偷爬楼应该如履平地，现在见小偷爬到三楼就累了，陶恒笑了，笑这么差的一个破身体还当小偷。陶恒更加开心地看着小偷，觉得小偷的攀爬，仿佛是被自己的目光挑上去的。
　　 小偷爬到了四楼的高度，仍没有停止的迹象，陶恒笑小偷真呆，心里骂道，真呆，放着三楼四楼的好人家不偷，还拼命爬个屁，你就是不知道他们比其它楼层的住户有钱，也该知道你是小偷，偷一楼二楼和偷五楼六楼没区别，偷哪家都是偷，爬这么高干什么，真是一个不怕累的傻鸟。陶恒边骂边笑。当陶恒想到小偷可能瞄好了人家，又觉得自己并不聪敏。陶恒想到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
　　 小偷越爬越高的势头，让陶恒猜想小偷是不是要偷６０６的老王家。陶恒顿生狂喜，手心发痒，巴不得小偷苍蝇一样立即飞进老王家。陶恒想出气，想让老王破财。自从老王在麻将桌上赢了陶恒五十元，陶恒就再也喊不动老王一起打麻将，再也没有翻本的机会，因此看见老王就扎眼。陶恒拉屎纂拳头，憋足劲一遍遍默念道，爬老王家，爬老王家，你偷他家，我就不害你。
　　 陶恒念着念着，想到小偷偷了自己价值两千多的电动自行车，比起只赢了自己五十元的老王，小偷不仅坏多了，简直坏透了。想到老王即便不和自己打麻将，也就最多赢了自己五十元，不像小偷偷了这次还有下次，像个无底洞。想到自己的车子说不定正是对面这个小偷偷的，陶恒觉得自己又傻又无聊。陶恒对自己说，他是小偷，偷了你四十个五十元都不止，你凭什么不害他？为什么不害他？他就是偷了老王家，也还是要害他。
　　 小偷在五楼的高度上停了下来，旋及一脚搭在５０５室的厨房窗台上，腾出一只手准备够窗框。陶恒心想，你狗日的准备偷了，还不偷老王家，惹我气上加气，我非要把你吓个半死。陶恒双手扒紧栏杆，双脚使劲，姿势像蛤蟆一样。陶恒使劲吼道，有小偷，捉小偷啊。陶恒觉得自己的吼声像穿透黑暗的雪亮光芒，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陶恒更从这吼声里，看见铺天盖地而来警察和正义的群众。陶恒满意极了，等着欣赏小偷仓皇逃跑。
　　 陶恒没想到小偷会“啊”地一声掉下去。陶恒感到太出乎预料，感觉事态的发展毫无预料可言。陶恒想到小偷会摔死，也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啊呀”声。与此同时，陶恒听见了“砰”的一声。陶恒看不见小偷的具体情况，但猜想小偷的脑袋可能已经摔碎，觉得坠落的方式也像炸弹，炸碎了小偷的脑袋。
　　 小偷躺在地上，石头一样不动。陶恒估计小偷死了。陶恒惊愕了，为一个人的死亡感到惊愕，觉得辛苦到玩命程度的小偷着实可怜。陶恒想到生活的艰辛，人生的无常。陶恒憋闷。陶恒半天透不过气。陶恒希望小偷挣扎着站起来，或是坐起来，哪怕一瘸一拐地逃跑。
　　 当陶恒想到这是死了一个小偷，死了一个祸害人间的坏人，死了一个可能偷了自己电动自行车的小偷，陶恒觉得这即便算不上好事，起码也不是一件坏事。陶恒觉得自己的同情非常多余，陶恒咬牙切齿地蹦出“活该”二字。
　　 陶恒想到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况且又与自己的喊声有关，想打１１０报警。但陶恒又觉得自己多事。陶恒想，只要自己不说，关于吼声的出处，别人就是把脑袋猜裂了，也绝对不可能知道。陶恒得意只要自己不说，就是警察也像傻蛋，得意自己才是解谜人。陶恒顿时觉得身体结实了些，好像也高大了些。陶恒怕邻居看到他已经在阳台上，把他和吼声联系起来。陶恒赶紧躲进门里，从门缝张望外面的动静，激动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陶恒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不得了啦，摔死人啦。这是对面一楼老头的声音。陶恒以前最讨厌这声音，它总是清早妨碍陶恒睡觉。但此刻，陶恒喜欢这声音，喜欢它能惊动许多人，期盼它能惊动出一个天翻地覆的热闹。陶恒觉得这声音就像比喻里的春天的惊雷。陶恒也从这样的感觉反差中，感到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自己应该讨厌的东西。
　　 陶恒等待巨大的热闹来临。陶恒在等待中，瞥了瞥老王家的动静。陶恒看到老王家窗户的刹那，顿时心生一计。陶恒要让老王感谢自己，请自己吃一顿饭。陶恒要说小偷本来是准备偷老王家的，是他陶恒的吼声，才使老王家避免被偷。陶恒要把老王赢去的五十元赚回来。
　　 陶恒没看见老王家亮灯，也没从窗口看见老王的黑影，陶恒想老王肯定不在家，否则不会不看这么大的热闹。想到老王这么一个穷光蛋可能正在过夜生活，想到老王说不定正在沿街的排挡上吃着喝着，狂吹乱说的间隙，还悠闲地抖着二郎腿看大街，陶恒有点嫉妒。想到老王说不定正在舔美美发廊里美美的那对大奶，陶恒的脸上闪过一丝坏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坚定了骗老王一顿饭的打算。
　　 随着警车呼啸而来，楼下的人越聚越多，探出窗口的头越来越多，站到阳台上的人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陶恒听着人们的种种猜测，笑那些猜测小偷可能是爬墙的罗密欧的人真蠢，笑那些猜测这是小偷的人知道个屁，笑那些争论好像听见捉小偷喊声的人简直就是糊涂蛋，笑那些说根本就没听见喊声的人，即便耳聋，也该有两个洞。陶恒在人们说到摔死小偷活该的时候，感到和自己想的一样，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真想大声宣布事件的来龙去脉。但陶恒知道只能忍，喉咙发痒也得忍。小偷已经死了，陶恒当然不怕小偷，但陶恒怕小偷的家人找上门，陶恒也懒得和警察打交道。陶恒一直认为自己想得很多，很有社会经验。
　　 陶恒听说小偷已死，感到世界上最没看头的就是死人，也就懒得下楼。陶恒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切，也偶而地瞥瞥老王家的动静。陶恒一直为自己最明白这件事兴奋不已。陶恒直到看见天亮了，才想到自己一夜没睡，想到白天还要上班。陶恒困了，打了个哈欠，觉得为一个小偷一夜没睡有些不值得。
　　 陶恒上班的时候，路过家门口的报亭，见邻居甲、乙、丙、丁围着报亭老板谈论小偷。陶恒说，乖乖，干劲真大，还在讲小偷，佩服佩服。
　　 大家笑着看了看陶恒，邻居甲继续说，现在的治安真成问题，菜场里的小偷简直比菜农还多，他们用长长的镊子夹人钱包和手机，简直就是抢，哪里还有从前过街老鼠的影子，我老婆现在买菜从不敢多带钱，几张小票子捏得紧紧的。
　　 邻居乙说，我爸家隔壁的小媳妇长得不丑，又成天穿得时髦性感，小偷误以为她有钱，盯上了她，一棒子敲昏了她，结果发现她是一个女穷光蛋，奸了她也就算了，还杀了她，简直毫无人性。
　　 邻居丙说，我姐姐家那里的二癞子，天天西装革履，梳个油光光的大背头，夹个名牌小皮包，一副老板的派头，还天天上班似的七点准时出门，他其实是去当小偷，专门到医院当小偷，看见看病的老头老太，就假装好人，边嘴里喊着大伯大妈搀扶人家边偷，真是缺德缺到了家，就是这么一个大坏种，中午晚上泡饭店，玩婊子打麻将，日子过得赛神仙。
　　 报亭的小老板说，就我这么一个小小的报亭，除了几本破杂志，一个破板凳，还害得我晚上要睡在里面看门，否则肯定被撬，赚的钱还不够付锁钱。
　　 陶恒非常想问他们昨天夜里听没听到喊声？摔死的人究竟是不是小偷？但陶恒一直忍着不说话。陶恒不想和家门口的人谈论昨夜的事，免得被人听出破绽。陶恒待报亭小老板说完，哈哈笑着上班去了。
　　 陶恒一到单位，立即像宣布喜事一样大声说，乖乖，昨晚我们家那里出大事了，摔死了一个人。陶恒本想说从五楼摔死了一个小偷，但陶恒怕这么准确的表达，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才改口这么说的。
　　 陶恒白费了心思，人们只顾继续说着科长女儿可爱的事，说得科长满脸幸福的笑。陶恒的话，像使劲也没擦着的火柴。
　　 陶恒不相信人们会对摔死一个人这么大的事不感兴趣，为了提醒大家的兴趣，陶恒故弄玄虚说，摔死的好像是小偷，也好像是偷情的罗密欧，蛮好玩的。
　　 人们根本不搭陶恒的话茬，依旧说着科长女儿的可爱。陶恒自感无趣，立即加入赞美的行列。陶恒不想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但陶恒就想说关于小偷的事，就想听关于小偷的事，不让它成为众人的话题，陶恒难受。
　　 整整一个上午，陶恒见机行事，见缝插针地重复“我们家门口摔死的人可能是小偷，也可能是偷情的罗密欧”。功夫不负有心人，人们终于把话题涉及了偷情的罗密欧。但人们只是说着一个又一个偷情的故事，从古代说到现代，从中国说到外国，说得眼睛放光，笑得嘴都合不拢。虽然有人还说陶恒裆里的东西大得像原子弹，说他不嫉妒，说那是陶恒瘦出来的，但就是没人把陶恒的话当回事，没人提及摔死人的事，没人说小偷，和陶恒的期待相差十万里。陶恒郁闷，却毫无办法。陶恒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知道自己不是领导，不可能让大家跟着附和。陶恒最后只好感慨他们人多力量大，恼恨自己想说小偷的欲望太强烈，恼恨现在的人太冷漠，对死了一个人的事也无动于衷。陶恒想，以后你们就是想听，我也不说了，决不说了。陶恒只想找到老王，混到那顿饭，仿佛这样才算解了气。
　　 陶恒下班直奔老王家。陶恒在老王家的楼下喊了几声，没见动静。陶恒想，我的喊声都能吓死小偷，不可能喊不出一个老王。陶恒相信老王不在家，但又疑心老王装傻充聋，决定去敲门，敲出今天的晚饭。
　　 陶恒把老王家的门敲得上晃下颤，像吃了摇头丸的人，还是没人应答。陶恒觉得四周静默的墙壁仿佛黑洞，吸进了所有的敲门声。陶恒确信老王肯定不在家了。陶恒想，你家就是你的根，看你能在外面飞多久。陶恒下楼时，觉得家家户户紧闭的房门，好像知道老王的所在，却故意摆出一副沉默的样子。陶恒感到无聊，感到无奈，感到心情不舒畅。
　　 陶恒刚把电视打开，还没等图像出来，就到阳台上张望老王家。陶恒大便的时候，也心焦得火烧火燎，生怕错过老王回家的间隙。陶恒一会儿张望老王家，一会儿又张望老王家。陶恒除了看见老王家的窗户像睁着的眼睛，根本看不到老王那张尖下巴的脸。但陶恒坚信老王会很快回家，陶恒觉得多看几次老王家，就能提前看到老王的身影。陶恒想，你让我难找是不是，你赢我五十，我非要你吐一百。同时感叹这年头混别人一顿饭太难。
　　 陶恒越想遇到老王，老王越是玩失踪。陶恒三天没见老王的影。陶恒突然决定放弃骗饭的计划。陶恒想到骗饭就必须告诉老王实情。陶恒怕老王会说出去，传开来被小偷的家人知晓，给自己带来麻烦。陶恒原本只想到老王会感谢自己，只想到老王那颗感恩的心，会堵住老王的嘴。陶恒感到后怕。陶恒庆幸自己变得冷静，没为一顿饭的蝇头小利干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