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禹纤纤记得，自从阿妈走后，阿爸就再没打过自己了。虽然阿爸的手掌好几次已经举起，但最后都无力地放下。纤纤对阿爸的手掌似乎已经陌生，犹如面对这条每星期都要走两遍的山路。陡坡上种着荞麦的耕地如一张张挂在大山脸上的海报，黄豆将豆杆坠得躬着腰如不堪负重的罪犯。远处山漆树叶正在变红，近处青杠树落叶飘到了路上，野棉花在风中飘荡。纤纤想，再过不久就要起霜了。
　　 从乡中心小学到村里，机耕道已经改成水泥路面，干净、平整，即使下雨也不用担心路滑。背上的包里比去学校时少了粮食和咸菜，除了课本和作业本，剩下的就是几根扎头发的橡皮筋。路边的地里留着深浅不一的老熊脚印、被践踏在地的玉米杆和被撕开的玉米。不时有农用车、三轮车、摩托车按着喇叭从身旁恍过，将一股股凉风卷向纤纤的头发。不远处山坡上有一团提前红透了的树叶，如晚霞一般明亮、鲜艳，西边天上的火烧云如一群群鲤鱼正游向天边。纤纤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感觉背上的包重得要将自己的背脊梁骨压断。
　　 路边贴着新鲜的标语，感觉即将过节一般。纤纤在一块写着“全民动员，精准发力，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大标语牌边坐下，望着天边的火烧去，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书包，刚触到一张对折了的纸片，又猛地缩回。秋日的太阳如刘老师的目光。刘老师的手放在纤纤头上，纤纤你太瘦了，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要跟上才行呵。纤纤感到刘老师的手很温暖，让自己额头汗珠直往外冒。
　　 一辆三轮车在面前停下，纤纤抬起头，村长李叔叔嘴上叼着一支烟耳朵上也夹着一只烟，纤纤，上来！叔捎你回去。在往常，纤纤会爬上三轮车的货箱，双手抓住货箱架，迎着山风，看着山路两边的树林后退，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前。可是今天，纤纤就想在这路上一个人多走一会。看着李叔叔重新启动三轮车咣当着向山上爬去，纤纤又将目光转向天边，那边有一条公路通向山外的县城。
　　 爬上青龙垭，一群白山羊顺着公路慢吞吞地走来。赶羊的李三婶背着一只背篓挥着一根柳杉树枝，口里不停咩咩地吆喝。李三婶家里至少养了五六十只羊，每天都赶到村里专门划定的牧场老熊坪去放养。纤纤看见羊就感到亲切，感觉李三婶如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便主动上前帮忙。三婶挥着树枝招呼，纤纤放学啦。两只调皮的羊不愿老实地跟在头羊后面，单独钻进了路边的柳杉幼林乱啃。纤纤将不听话的羊又赶回到路上，然后也学着三婶的样子舞着树枝吆喝。
　　 “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三婶说着突然停下，“纤纤，我听你三叔说，他在县城里看见你阿妈了。”
　　
　　 二
　　 纤纤进门时，阿爸禹长兴正坐在火塘边的长木凳子上吃烤土豆。半截剥了皮的土豆在昏暗的屋里白得有些耀眼。阿妈走后，阿爸就发过誓不再喝酒。难道阿爸又开始喝酒了。纤纤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放下书包就往门外走。纤纤，你刚回来又要去哪里？纤纤背向禹长兴站着说，去羊圈看看。禹长兴从火灰里刨出一只土豆递过来，刚烤熟的，吃吧。没有酒气传来。纤纤还是没有伸手。禹长兴又说，拿着，阿爸给你说个事情。
　　 纤纤感到额头上又在冒汗，转过身伸手接过土豆，急切地问：“是不是阿妈要回来了！李三婶说，三叔在城里看见阿妈了。”
　　 禹长兴没有回答纤纤的话，慢慢将嘴里的土豆咽下，才开口说，昨天村长来咱家里说，过几天市上大领导要来咱村里检查脱贫，咱们家是领导的联系贫困户，所以村长说安排在咱家吃饭。纤纤不说话。禹长兴又说，村长还说，要你向学校请几天假，回来帮家里收拾收拾。纤纤说，学校不会准假的。禹长兴说，村长说了，只要把领导接待好了，他不会亏待我们家的。
　　 纤纤打开书包，伸手进去将那张对折的纸片捏在手上，犹豫半晌也没有拿出来。
　　
　　 三
　　 星期六一大早，纤纤便听见院子外有人喊阿爸的名字，忙着去打开门，看见村长李叔叔和一个年轻姐姐站在院子外。纤纤忙着进屋叫正在吃早饭的阿爸。李村长对禹长兴说，再过三天领导就要来了，书记乡长都不放心你们家的准备情况，我也不放心，所以专门来看看。村长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姑娘，这是上级给咱们村里派来的第一书记，大学生张冬雨，由她来负责指导你们整理院子、打扫卫生和环境布置。禹长兴说，咱一个农民家，有什么好布置的。村长说，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家虽然是农民，而且是贫困户，但也不能让领导看了觉得太寒碜。领导来看望你，那是要上电视的。不光你们家要打扫，村委会、文化室、村里的道路，全部都要打扫。你总不能让咱们村、咱们乡、咱们县跟着你家一起寒碜一起丢脸吧。禹长兴说，那你们换一家不寒碜的吧。
　　 村长说，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县领导说，安排在贫困户禹长兴家吃饭，是市上领导亲自定的，是为了体现领导对困难群众的关心，不能更改。乡领导说，做好后勤接待工作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县领导将接待任务交给乡领导，乡领导又将具体任务落实给咱们村，是对咱们村的信任。村长一边说一边带着禹长兴、张冬雨将房前屋后挨着看了个遍，房后排水沟边应该打扫，院子里的这些杂物要收起来，这核桃树下要摆一圈小凳子、两张小茶几。禹长兴说，咱家里什么也没有，拿什么来摆。李村长说，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按我说的把家里收拾干净整洁，桌子椅子就从我家搬来，用了再搬回去。所有吃的喝的抽的都由村上出钱，我都安排人去城里采买去了，包括碗筷杯子盘子全部买新的，等领导走后剩下的东西都全部留给你。然后问禹长兴去学校给纤纤请假了没有，禹长兴吱唔着，还没有，怕学校不同意。村长说，如果学校不同意，就由乡上去给学校说。你媳妇不在家，闺女要是也没在，这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家就不成为家了，领导来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再说，领导一天到晚多忙啊，人家专门从城里来看你，你也得给领导留个好印象，让领导高兴高兴不是。这次除了市上大领导，还有陪着的县上领导，你可一定要给咱们村挣好这个面子。说不定领导高兴了，开口给咱们村百八十万，把咱们村多年没钱解决的人畜饮水解决了，到时我就让你当村上的水管员，一个月给你开一千块钱工资，你家不就真正脱贫了。
　　 还差二十三天，阿妈离开就一年了。阿爸已经不再喝酒，纤纤想，如果阿爸当了水管员，如果阿爸能每个月挣到一千块，阿妈会不会就回来了。纤纤感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抬起头，张冬雨站在面前看着她，轻声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纤纤感到一股久违的温暖从肩上传遍全身，心跳猛然加快，背上又有汗浸出。
　　
　　 四
　　 纤纤家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上下各三间，挨着楼房另外还有两间偏房是灶屋和烤火房。楼房是阿爸和阿妈结婚时用阿爸在外打工挣的钱盖起来的，由于缺钱，房子外面没有像邻居那样贴上漂亮的瓷砖，只简单地抹了一层水泥灰浆，屋内连地平都没打，几年下来到处是小小的坑洼。窗户也只是将前面的安了玻璃，后面的都是用木板钉成两扇小门。纤纤先整理完自己的房间，然后走进阿爸的睡屋，一股霉味夹着酒气钻进鼻孔，纤纤忙着将木板窗户打开。一线亮光照进屋子，纤纤看到床边的一只木箱上放着一个小镜框，镜框里阿妈手里捧着一个小红本子笑得很开心。
　　 纤纤记得阿妈说过，那是她刚结婚不久在县上领奖时拍的。阿妈是村里最漂亮也是最会打扮的。每次阿妈去村小学开家长会，纤纤都会听到同学们赞叹，你阿妈真漂亮！阿妈不仅自己漂亮，而且把纤纤也打扮得如公主般洋气。那个时候阿爸在城里打工，几个月难得回来一次，阿妈却每周都上一次街，给纤纤买回一堆零食。那时候，纤纤觉得天很蓝云很白，山上的羊角花很美。
　　 纤纤刚上三年级，阿爸却在建筑工地上扛钢筋时摔伤了腰，工地老板付了三万块医药费后就再也不掏一分钱。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的阿爸被医生赶出了病房，回到家里躺了两个月才能勉强站立，三个月后才可以扶着墙走路。以前直挺的腰弯成了箭弓。阿爸干不了重体力活，只好天天在家里喝酒叹气，抱怨世道不公，老板奸诈，人情淡薄。似乎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只有玉米酒对他不离不弃。不到三个月，浓密的黑发变成一团乱糟糟的灰白的枯草。随着酒量增加，脾气也变得暴躁，每次喝第二碗便开始骂人。先骂工地老板再骂村长乡长，然后骂阿妈，只会打扮不会挣钱，打扮那么漂亮有什么用。阿妈开始不吭声，后来终于忍不住回嘴，有本事找老板去，你这样天天骂天骂地有什么用！阿爸便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地方，似乎腰上的伤痛是阿妈用棍子打的。宁静的家里变成了吵架场最后成了打斗场，小院子里时常传出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阿爸虽然腰上受了伤，搬钢筋的手依然有力，阿妈的脸上经常会出现红红的手掌印。阿妈捂着脸上的血印，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缩头乌龟，没本事去老板要钱却只会在家里打老婆，还不如上街买块豆腐碰死算了。阿爸抬起脚将阿妈踹到了墙角。阿爸坐在火塘边上，听着阿妈坐在墙角的哭骂声，如掉进陷阱里的野猪，嘴里嚎叫着双手握拳不停地在自己头上敲打。
　　 第二天早上，阿妈下床时用手扶着腰，脸上的指印还在，嘴里发出低低一声呻吟。纤纤想阿爸酒醒了，一定要找他理论，你凭什么打阿妈！找遍屋里却没见阿爸的影子。家里已经收拾干净，酒桶放到了墙角最不显眼的地方，灶房里早饭已经煮好。纤纤和阿妈吃过早饭，阿爸背着一背土豆进了院门。阿爸将土豆倒在吊脚楼的木板上，额上冒着汗珠又一声不响地出了门，不一会又背回一背，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一件深蓝色汗衫，额上的汗水已经成了线。纤纤走过去说，阿爸吃早饭。阿爸说，你们先吃，阿爸再背一趟。阿妈说，你腰上的伤没好，背那么重不要命了。阿爸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我残废了，没用了，不应该拿你们出气，今后再也不打你们了！
　　 没有家具，每个房间都空空荡荡。可每个房间都有阿妈的影子。纤纤感到阿妈就在身边微笑着看着自己。纤纤走出房间，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太阳挂在远处的树枝上，云在山腰缠绕，纤纤似乎又看见阿妈从山路上走来。
　　 没过多久，阿爸又在喝下两碗玉米酒后，坐在火塘边骂人。骂建筑老板黑心、乡上干部没良心，然后骂阿妈和纤纤没出息，也骂自己窝囊，全世界的人都将他往火坑里推，要把他的骨头熬了油车成钮扣。然后又开始向阿妈挥起手掌。
　　 阿爸每个月都要去一次村里小杂货店，每次提着空塑料酒桶去提着满桶酒回来。纤纤知道，那些酒都是阿爸赊着的，开店的谢二爷专门用一个小本子记着。等到秋天山下的农用车来收了土豆、黄豆、玉米，阿爸才会拿着钱去小店里算账。
　　 卫生打扫了、杂物清理了，连阴沟里的垃圾也清理走了。猪圈刷上了白石灰，屋檐墙上帖上了宣传画。看着干净整洁的院子，纤纤心里觉得舒爽了许多。
　　
　　 五
　　 纤纤赶着两只羊，转过两道弯，走到水沟边一块开着小白花的草地。纤纤记得李叔叔说过咱们青龙村是清水乡山最高路最远的村。夏天，站在家门口就能看云在脚下翻滚、漂移。羊是刚开春时阿爸从乡上信用社贷款买回来的，除了四个蹄子是黑色，全身雪白。纤纤没没着将羊唤停，羊便低着头在水沟边啃着草尖。两只羊亲密得啃草时也挨在一起，肯定是一对亲姐妹吧。纤纤喜欢放羊，喜欢羊的洁白和温顺，更喜欢在这山野上与两只羊相处的安静与安全感。纤纤希望能一辈子在这山上放羊，只有白天没有黑夜，只有春秋没有冬夏。纤纤将背篓放下，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一群蜻蜓擦着草尖滑翔，太阳照在身上已经不再炎热。纤纤脱下凉鞋将脚伸进水里，一股凉意传遍全身。
　　 阿妈走后，纤纤一个人跑到山上，坐在自家山林里一棵桦木树下，感觉自己成了可怜的孤儿。天黑下来，纤纤听着山下阿爸一遍又一遍的喊声，就是不回答。直到阿爸打着手电站在自己面前。“回家去吧，纤纤。”“我不回去。”“你是不是也想挨打了。”“打吧，你已经把阿妈打跑了，干脆把我打死算了。”“纤纤，阿爸错了，阿爸今后再也不喝酒，再也不打你了。”“你说话从来都没算数过。”“阿爸发誓今后不喝酒了。”
　　 一只白色的蝴蝶歇在水中的一块小石头上。纤纤看着蝴蝶，想看看蝴蝶会不会眨眼睛，可是刚凑近一点，蝴蝶就扑闪着飞走。阿妈提着大包小包东西走进学校，阿妈比以前更漂亮了，将手里的东西递过来，都是给你买的。纤纤问，阿妈你不会再走了？阿妈伸手摸着纤纤的头，傻孩子，阿妈当然不会走了。
　　 学校的操场真漂亮，环形跑道划着五条线，刷了红油漆，篮球架上篮板是透明的，沙坑里堆着柔软的沙子。站在操场上还可以看到远处山上的红叶和头上蓝蓝的天空。
　　 体育老师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带着大家围着跑道慢跑，刚跑过第二圈，纤纤额头上就开始冒汗，第三圈时，眼里的世界就开始旋转，天空变暗最后变黑。当世界再次变亮，纤纤发觉自己半躺在刘老师的怀里，有穿白大袿的医生站在面前！原来自己在乡卫生院走廊的长椅上。纤纤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温暖，眼泪稍稍流出。看到纤纤醒来，医生将一张单子递给刘老师，说，检验结果出来了，是营养不良引起的严重贫血，由贫血导致的低血糖。纤纤挣扎着坐起，慢慢站起来，我已经好了。刘老师看看医生。医生说，那回去注意休息，加强营养，有条件最好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刘老师将检验单子对折一下交给纤纤，记住，带回去交给你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