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柳】眼皮跳(小说)
在村里,一到黄昏,陈莎倚了门框,无精打采,眼皮就跳,咕嘣咕嘣,撞得眼球模糊起来,蒙上一层水雾,涩涩的。她不敢出声,眼皮跳,祸事到。婶儿眉毛拧着,嘴唇紧闭,头发梳得溜光锃亮,在脑后挽个鬏,盘腿坐炕上打麻捻子,一根根拧成圈圈摞在笸箩里,没完没了。和自己一般大的格格困了,歪在母亲身边,尖下颏翘起来,透出灵秀模样,几本小人书在臂窝里摊着。
屋里光线暗了,婶儿喊陈莎抱柴。陈莎站在雪窝里抽苞米杆,鞋壳灌满雪,柴垛实诚,悠荡起身子拽。还不够一抱柴,只听袄罩前襟噗地一声,撕开一道口子。婶儿抡起烧火棍,把她逼到门边上,狠命打,骂她是废物,吃闲饭的。陈莎添柴,灶膛里火旺旺,一只手捂住前襟,布丝丝冒出来,手背上一抹红鲜鲜,脚脖子一截红鲜鲜。
窗框一阵喳喳响,窸窣掉下杂碎,陈莎摸摸耳朵,拂掉一把土粒,一激灵,从梦里醒来。眼皮又跳了,像擂鼓一样,咚咚敲眼球。她掀开被子,忽地坐起。一股凉风袭来,丈夫广志裸了膀子,一聚敛,朦胧里,不睁眼睛,抱怨道:“天没亮,折腾啥?”不搭理他,扯起棉裤,刷刷响,脚迅速伸进去,冰得要抽筋,抖擞着,扭亮台灯,五点半了。
抓起格子窗帘,大雪片正搅了团,飘散着,抛洒下来。窗台边凛起雪壳子,积了几尺高,屋顶雪厚,探出檐来,阴森森透着寒气。雪照亮了天色,深蓝的幕布上像有几颗星,恍恍惚惚,闪烁不定。陈莎揉揉眼睛,回身从柜橱上捡块纸,揪下一角,贴在右眼皮上,那小纸片就在眼皮上跳跃起来。揉搓几张废报纸,塞进铁炉子,压了木柈,点着了,铁炉筒子立刻嗡嗡叫唤,泛出红,有了暖意。
火上坐了铁锅,一瓢水进去,哗啦啦满屋子响。广志往头上套毛衣,一边哈气连天。陈莎炝好汤汁,手里小白盆抵在腰间,纹丝不动,一双筷子快速搅动面疙瘩。夫妻俩一人吃了一大碗面疙瘩粥。穿戴严实,锁门时,天亮了。
广志奓了手臂,高抬脚,又使劲拔出腿,雪钻进裤角了,他咝呵着,嘟囔道,“你个鬼天气,我咋干活了?啊?”一边挥舞破布条,拂去车棚上的雪。手指掐掐三只轮子,车带里气挺足。陈莎坐丈夫车上,头顶上绒布棚子是遮阳的,不挡冷风和雪花,车轮陷在雪里,艰难地爬行,吱喳吱喳响。广志人高马大,俩脚蹬车子时,腿绷直了,头和背向前射着,屁股就离了座子,撅起来,剑拔弩张的样子。陈莎盯着丈夫背影,一阵心酸,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泪水盈满眼眶。
广志怜惜她,跟她来城里讨生活,乐滋滋拉起三轮车,出苦力,当搬运工。陈莎在古龙商场当收银员,能谋到这个职位,多亏格格给说句话。去年夏天,她循着广告找来,是一个大型综合商场,顾客熙熙攘攘。她畏缩着穿过角门,绕到后院,楼门口被一辆黑色轿车挡住,一个剃了鸡冠子头的男人抱起膀子,麻杆似的,撇开八字腿,正围着车转悠,瞧见陈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伸长脖子,眯起三角眼,馋涎地盯着。陈莎毛骨悚然,就觉得身后拖了一条尾巴,不敢回头,快步来到二楼销售部,敲几下门,抹一把汗,半天没人应声。刚想走,格格从里面出来了,淡蓝色真丝裙一闪,看见陈莎,本能地举起白手包,像婶儿要打人的样子,惊得呆住了,随即,泄气似的垂下手臂,白手包撞得裙子动荡不安。格格回头,跟一个小眼睛女经理笑呵呵地说:“她是我姐,给她个好活吧!”
正大街口,陈莎跳下车,冻得直搓手,广志要在这里等活。商场温暖,门口空调机呜呜鸣叫,鼓出热风,柜台间更是灯火通明,陈莎负责家电部收银事项,经过小眼睛经理严格训练,她已经是个成手了,干起工作来,毫不含糊。签到,打开机器,立上当日台账,一天工作开始了。一个胖老太太最先交款,走路有点瘸,白头发挽成蒜头样,趴在后脑勺上,手里攥了单子,另一只手伸进裤兜里使劲掏着,一会儿,递来一叠零票,陈莎接过时,一股浓重的腐乳味。老太太嘴里磨叨,儿媳妇嫌她的笨壶烧水不清亮,要电水壶,只好来买了,店里荒着呢。走来年轻男人,眉眼柔和,西装革履,绅士般递过银联卡,一台五十英寸超薄彩电,工人们忙着给他打包,陈莎划款后盖章,小票刷地举给他,也收到一个点头微笑。接着,就有五六个人排队,后来,排得一队接一队。忙碌一阵子,稍清爽点,喘口气,扭头瞧,临近化妆品部正搞活动,货品被围得水泄不通,吵闹声泼水般袭来,无孔不入,让人烦躁不安。陈莎闭上眼睛,眼皮像从哪扯过来一床被,恰巧盖住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叽里咕噜,不停歇地蹿跳。
临近中午,兜里电话叮铃铃响开了,陈莎瞄一眼商场巡检员,看他在远处。就窝着脑袋接广志电话,电话里的广志,惊慌失措,哆嗦半天说不成话,伴随着殴打声、责骂声和广志的惨叫声,她听出来了,广志闯祸了,要她回家棚顶上取钱。这一刻,陈莎的胸膛要炸了,咕咚咕咚,血往上撞,脖子和脸涨红了。一个秃顶男人,冷眼盯着她,嘴角下咧,面无表情,正等着交空调款。陈莎机械地刷卡、照单按数字、等他输密码、盖章、返回小票,秃顶男人低了头,迟疑着,忽而,像是不敢瞧她了,一溜烟消失在商场门口。
到中午换班休息,陈莎急火火往外走,商场喇叭高声叫道:“陈莎,陈莎,马上到销售部一趟!”陈莎反应过来,心里一颤,拐了弯,直奔经理办公室。经理小眼睛冒血,狠狠地说:“陈莎,你收错一笔钱!”“啊,不能吧?”陈莎腿抖,心虚地透出哭腔。她被拉到显示器前,镜头分明,那个秃顶男人停在陈莎前面,应交款5731元,陈莎只按了573元划卡。秃顶男人倏地捏回卡,转身快速离开。按商场规定,少收的钱,由陈莎赔付,按月从工资里扣除,照这样计算,陈莎半年拿不到工资。
陈莎趟着雪推开家门,来不及脱鞋,搬凳子够棚顶上藏的钱。报纸糊的棚面,被炉烟烤得又脆又黑,空洞洞离开泥面,成了一张不着天不落地的皮,几只老鼠在上面安了家,东游西逛,一不小心蹬漏了,纸屑、木头渣滓和灰土簌簌飘落。偶尔,屋檐风钻进来,轰隆隆,到处跑,却无影踪,像饿了时肚子叫唤。横梁和斜梁交叉处,一个用透明胶封上的褐色瓷罐,娃娃脑袋一样大,光滑透亮。小心搬下来,拆掉塑料条,开盖。里面有一打钱,整整五千块,她和广志两年来全部积蓄。
拿出钱放一边,从床头纸箱里拽出一件棉袄,把瓷罐包上抱进怀里,突然酸楚,继而,放声大哭。当年妈妈去世时,就留下这个瓷罐,里面装了她一辈子积蓄,满满登登的小票,爹迫不及待抠出那些钱,转眼噗噗膨胀出一堆,一分二分的,一角两角五角的,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花花绿绿,爹捧着它们,珍宝似的揣进兜里,跑出家门。当晚,娶回了婶儿,还带来了格格。瓷罐跌在一旁,无人问津。三年后,爹也走了。婶儿踢打陈莎,一脚把她踹进角落,泪眼模糊里,陈莎摸到瓷罐了,像找到妈妈一样,抽泣着,睡着了。
广志拉一车货物,路滑没踩住刹车,车轱辘刮到宝马轿车,蹭掉一块黑皮,赔五千块钱,又打了一万元欠条,外加捣毁了三轮车,陈莎才从那些凶神恶煞手中换回广志。广志木愣着,鼻青脸肿,头发掉了好几绺,头皮流着血,一瘸一拐。陈莎搀着搂着,瑟瑟寒风里,任雪面子肆意扑来,连拖带拽,把丈夫拉进屋。
门冻住了,裂了缝隙,缝隙里结了冰,一股股雪挤进来。陈莎拿菜刀使劲砍冰疙瘩,冰渣四溅,嘣得满脸都是。广志要过来帮忙,从床上出溜下来,腿使不上劲,一下跪地上了,陈莎扔了菜刀,想责怪他,却抱住丈夫,夫妻俩痛哭,哭声随了风声飘,一浪一浪游走了。这一片危房少有人住,过年开春就要拆迁,他们用最低廉的价租下这一间。天暗下来,房门嘎吱嘎吱响。
躺在床上,陈莎突然感觉到,眼皮不跳了,虽然肿得老高,她使劲眨,又皱又酸,仍没动静。急忙回头瞅,广志睡得酣,口水淌到腮上伤口处,脸抽搐一下,大手伸出来,笨拙地抹着,还在睡。十七岁时,婶儿把陈莎赶出家门,卖了房子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带格格嫁到城里了。那是秋天的夜晚,凉飕飕有了寒气,陈莎蜷缩在自家柴垛里,头昏脑胀,浑身烧得火炭一样。有人花十块钱买了这堆柴,看见陈莎大呼喊叫,立刻围了一群人。村东头寡妇的儿子广志站出来,背她回自己的家,他妈妈一口汤一口水照顾,三天后,陈莎醒了,寡妇一边抹眼泪一边笑,待她视如己出,更是亲近。转过年来夏天,陈莎和广志就登记结婚了。
腊月了,天寒地冻,广志伤口愈合得慢,还不能走道。陈莎下班急火火往家赶,刚到胡同口,一辆黑色轿车横在路中央,里面吵吵嚷嚷,她心一哆嗦,直奔家门口,一伙人正架着广志,一个剃了鸡冠子头的男人对着广志连踢带踹,不停地扇嘴巴,尖声叫嚣着:“不还钱,就拿命来!”陈莎冲到广志前,沙哑着嗓子大喊:“别打了,要出人命了!”那男人三角眼放光,愣怔一下,一巴掌凶狠地抡过来,陈莎脑袋嗡——一下,栽倒在雪地里。醒来时,她正躺在广志的怀里,一侧脸颊火燎燎地疼,广志搂紧她,屋里冰冰凉,被子里冰冰凉。那些人以为她死了,吓得撤了。暗夜里,陈莎瞪大眼睛打量这个家,像刚从外面回来,格子窗帘透着微蒙蒙的亮,一张铁架子床托着她和广志,几个纸壳箱子,一架铁炉子,炉筒子拐三个弯,从门口探出去。静悄悄,偶尔,棚顶扑啦一声,老鼠睡觉时打把势了。
陈莎也想打把势了,她试着抬起大腿压在广志身上,只听“啊,疼啊——”广志痛苦地推她一把,嘴巴子肿成绛紫色,发出亮,似一敲能迸出水来。看来,他又得在床上躺一阵子了。陈莎使劲眨动眼睛,干疼干疼的,眼皮却没跳。眼皮不跳,祸事也有啊。
商场内是看不到天色的,啥时候都灯光明亮。临到过年,买电器的人家多,陈莎一直忙碌。这会儿,一个交款的老头,嬉笑着,要换最新的纸币,说给孙子们发压岁钱,陈莎拒绝了,他磨叽着,一步一回头,满脸不高兴,还啐了一口唾沫。陈莎没工夫在意,趁有几分钟空闲,捋着抽屉里的纸币。一阵清香味凑过来,指头当当磕几下柜面,陈莎猛一抬头,是格格,黄色短发蓬蓬着,脸颊瘦削,极其苍白,下颏扬起来,彩条貂皮袄奓得圆阔阔,像一朵亮闪闪的蘑菇。陈莎嗖地站起来,脸通红,嗫嚅着。格格大方地说:“我路过,来看看你。”“那什么,那,婶儿身体好吗?”陈莎说不出来自己什么心思,扭起手指头,结结巴巴问着。“啊,我妈脑梗了,瘫痪了,连我都不认识,在城东敬老院呢。”格格说着,像故意挤出笑意。接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封严的牛皮纸袋递给陈莎,要她千万保管好,将来用着时再来拿。陈莎听着,张着嘴,呆呆地,直到格格身影消失在门口柱子边上。
过年时,广志的伤好了,他急忙加入城市清雪队。陈莎串出三天班,和广志回老家看婆婆。婆婆身体硬朗,屋子收拾得干净,拉着陈莎哒哒咯咯话多,村里新鲜事多,这几年大家处得跟一家人一样。吃过晚饭,邻居女人们都过来唠嗑,热乎炕上挨挨挤挤,窗花都化开了,大黑狗看人多,在屋地上撒着欢儿,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钻来嗅去。后躺房大奎嫂子扯扯陈莎胳膊,眨几下眼,有些神秘地说:“那娘俩可惨了,都是报应!”陈莎大惊,刚要再问,裤角被叼住了,腿跟着抬起来,女人们爆出一阵笑,大黑狗竖起脖子,松了口,示威般叫开了,汪汪汪,汪汪汪。
可能夜里睡得晚一些了,早晨一睁眼睛,眼皮就扑通扑通跳得匆忙。陈莎赶紧起来,帮婆婆做早饭,不敢说出心里的烦乱。回城汽车上,广志一直攥紧陈莎的手,在她耳边安慰道:“别想太多,再难的事咱都经过了,不怕。”
正月十五前,商场下午三点钟下班,陈莎买了婶儿最爱吃的桃酥和苹果罐头,坐公交车去城东敬老院。天很冷,敬老院是新建的,院里气派、宽敞,树木、亭子和围墙都附着了白花花的霜,甬道红砖上一丝雪星儿都没有,一路走过,鞋底发出咔咔声,清脆悦耳。推了大门,暖融融,一股甜味弥漫。门卫拦住陈莎,问明白事由,手一扬,让去五楼自费供养区。
婶儿佝偻在轮椅里,直勾勾盯着门,半天不动眼皮儿。头发稀疏了,灰突了,像蒙了一层雾,随便绑一绺,堆碎在颈上。一抹阳光透过窗子,陈莎帮婶儿转一下轮椅,谁知她嗷——一声,脖子扭着,张了嘴,哆嗦着,冲房门使劲。又转回来时,她弯在腿上的手指蜷缩得更紧了,像攥了一把冰,凉得扎手。一个胖墩墩的女工端了痰盂,一边往床角放,一边自语道:“老太太,终于盼来人瞧她了!”喂婶儿吃桃酥,她嘴角咧着,流出黏糊糊的渣滓,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陈莎走出门,回头瞅,婶儿没有反应,嘴里空洞地嚼,像塞了满口东西。胖女工不知啥时站在身边了,轻轻地说:“我们院长让你去一趟。”院长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他让陈莎坐,还倒了杯水给她。他说老太太的养护费很高,两个月前,她闺女预交了十年的,还和院方签了长期养护合同。随后,便没了影。老太太病情不稳定,潜意识里,就是找闺女,常常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