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饥饿与谋杀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江汉平原瓦窑堡村的一个真实故事。
记得那年开春后不久,生产队就基本上断粮了,队里分不下粮食也支不到钱,群众只有吃糠咽菜忍饥挨饿。银秀家也不例外。这天傍晚,银秀和她男人马开会收工回了家,看见自己两个七八岁的儿女瘟鸡似地坐在门槛边,心里涌起一阵心痛,他们知道,儿女们已经好多天没吃上什么正经东西了,银秀总是拿一些不象样的东西给他们凑合着吃,因此就渐渐显得骨瘦如柴起来。马开会哀叹了一声,对银秀说:“我去给田嫂挑几担水,看能不能借两碗米回来,她今早就打招呼了说水缸里已经没水了。”
银秀应允地点了下头,她知道,这么些年来,马开会给田嫂挑水,已经挑成习惯了,田嫂也从不找外人给她挑水,因为,田嫂总是把马开会当成自家兄弟,马开会也把田嫂当成自己家嫂子看待,以至于弄假成真就连家里的两个孩子都直接称呼田嫂“大妈”了,完全忘记和忽略田嫂原本是与他们家毫无亲属关系的一个女人。
银秀提了只竹篮,拿了把铁铲子,要去那片空旷的菜地挖那几根被人遗忘的菜根,那菜根去了皮里面有一点点肉心能煮了吃,银秀收工回家的时候,瞄准了那几棵菜根,这会儿她要乘着天快黑下来的当口,去挖回那些菜蔸,煮了当晚餐吃。
正当她挖菜蔸特别专注的时候,突然,一双男人的大脚立足在了她的面前,几乎吓了她一大跳,她抬起头来,原来是柳德财正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俯视着她,她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不知不觉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那柳德财嬉笑着问:“银秀,你在干什么?”
没等银秀回答,那柳德财就急不可耐地弯下身伸手去摸她,银秀却急忙用手挡着了,应答道:“没,没干什么,这里有几棵菜蔸我挖回去准备用它煮晚饭哩,家里没米了,我都好几天没吃上大米了,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银秀这样回绝他并不是因为她对她有多么厌恶和反感,他们其实早就突破了男女之间的那道防线,有过第一次了。去年秋收后的那天中午,银秀挑了担茅草去大队窑厂称斤两记工分,这柳德财不知怎么就获得了他们家的那点隐私,他们家马开会已经阳痿好几年了,银秀年纪轻轻就守起了活寡。其实这个隐私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因为她和马开会毕竟生育过两过孩子,谁想到他竟然就病了呢。也巧那天窑厂没人,这柳德财就壮了胆量,他给银秀称完茅草,突然就嬉笑一下,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因为事情来的突然,银秀毫无心理准备,加上银秀个性本来就特别温顺,当时也就没有什么反抗的举动,那柳德财就越发的胆大起来,进而将她按在了草垛边,对她说:“我来给你做男人吧,反正开会他已经废了,你的身子荒着也是荒着。”
这些年来,银秀的身子确实是荒芜了,对于男人他总有那么一种饥饿的感觉,而马开会又无法给于她生理上的安慰和满足,她活得很累很苦,而她又只能把这种累这种苦埋藏在自己心里。现在柳德财一下子就把这层纸给捅破了,银秀被柳德财这么一挑逗,她的身子立时就软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完事之后,银秀替马开会打抱不平道:“谁说马开会废了,他的身体好着哩,我是他老婆难道还不清楚。”
“好好好!是很好,是我不好,我给你多记点茅草斤两,让你多得点工分,弥补你损失。”
柳德财系好了裤腰带,拉过账本就要给银秀添加斤两,银秀却阻止了他,然后就抽身从草垛边离去了。
那一回,银秀的心里除了有那么一阵些许的慌乱之外,竟也意外地获取了一丝久违的欢快和满足,感谢这个胆大的男人给她这块久旱的田地施之以雨露和甘霖。
如今,在这天色昏暗,四下无人的时刻,似乎又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在野地做爱的机会,但她这会儿确实没那份心情,俗话说,饱暖思淫欲,银秀正在忍受着饥饿的折磨,她哪还有心思做那个事呢。柳德财一下子就理解了银秀的难处,“嘿嘿”干笑两声,收回了手,依然站在那儿看银秀挖菜蔸,沉默片刻对她说:
“我们家可能还有点大米,我回家让老婆多下一把米端一碗粥过来给你吃,可别把你饿坏了。”
“你要是给我一碗粥,今晚上我就是你的人。”银秀这么承诺着。
但柳德财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晚上,柳德财果然端了碗粥过来,银秀万分感激地接过那碗粥,往里一看,里面还卧着两个红薯,大概是去年秋收后,存放在地窖里的,银秀心想,这柳德财真会收藏,别人家的红薯早就吃光了,唯独他家还有这么新鲜的红薯。银秀搬了只竹椅让柳德财小坐片刻,自己喝了两口粥,吃下一颗红薯,把另外一颗收在了碗柜里面,剩下的粥让两个孩子吃了,德财疑惑不解地问:“你怎么不吃了,收起那颗红薯干么?”
“给马开会留下的,他去给田嫂挑水,这会儿还没回来哩。”
“他呀,恐怕在田嫂家已经吃上了。”柳德财说着就出了门,又回顾了一眼身后的银秀,银秀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曾经有过第一次,这种事对于他们已不再陌生,银秀很快跟了出去。她似乎已经铁了心要出门去兑现她的承诺,她说:“说吧,是去窑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今晚我豁出去了。”
柳德财这时却没了兴致,他“嘻嘻”一笑说:“傍晚的时候我去河边挑水,发现了一个苗头,这狗日的马开会跟田嫂今晚上说不定会有事,我撞见马开会在给田嫂挑水的时候,顺便淘洗了一筲箕菠菜,看起来田嫂要留他吃晚饭,说不定留他过夜也未可知。”柳德财咽了口涎水进一步分析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他马开会真就阳痿啦?说不定是另有所爱,想遗弃糟糠,所以在你面前装阳痿,不如我们去听一下墙脚根,捉奸拿双,怎样?”
“那就依你的。”银秀说,“反正这几年他就没碰过我,万一他是装病咋办。”
两个人一前一后悄悄来到了田嫂家的房屋跟前,田嫂田桂花家的屋门关闭着,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瓦窑堡村,村里还没有拉上电线挂上电灯泡,村民大多都点煤油灯,煤油是供销社按计划供应的,十分有限,那个时候的房屋,也是茅草房多,砖瓦房稀少,田桂花家的房屋是当年最典型的茅草房,分堂屋和卧室两间,灶台就砌在堂屋的西南角,紧挨大门的旁侧。芦梗壁因为单薄,加上长年累月受风吹雨打泥巴剥落,透光透风,银秀和柳德财蹲在墙脚边听壁根,屋里些微的声响都听得格外真切。
马开会坐在木桌边呼呼地吃着米饭,田桂花只是小吃了几口,很快就放下了碗筷,坐在一边看着马开会吃饭,马开会一边吃饭一边感慨地说:
“好久没吃上这样的米饭了,只有来到这里才能吃上这样的米饭。”
“你就把我这当着是你家好了。”田桂花说。
“当然啰!”马开会说。
银秀蹲在墙脚外一听,惊讶得险些叫了起来,难怪这狗日的在自己老婆面前阳痿了,原来把心思全用在田桂花这儿了,还把这儿当着是他的家。柳德财却在一边暗笑了一下,来田桂花家的路上,他也曾经搂着银秀难舍难分,但为了今晚这个事,他最终还是罢了手,他们屏息静气地倾听着屋里的动静,只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田桂花之所以家里还有大米,乃因为她是生产队的烈军属加五保户,这年田桂花才三十多岁,十多年前丈夫马秋水随解放军去前线打仗,在一次战役中壮烈牺牲。按理田桂花三十多岁应该可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养活自己,但她这人年幼时候曾经在她母亲的约束下裹了足,是个典型的小脚女人,走起路来就有些颠簸,相当于一个残疾人,下地干活就远远跟不上别的女人,加上田桂花年轻时候年年月月开谎花,没有生下个一男半女,丈夫死后也就没有改嫁他人,队里照顾她把她定为五保户,每个月发给她粮食,田桂花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这份待遇,更加打消了她的改嫁他人,依赖男人的念头。这时屋里又传来了说话声。
田桂花忽然干嘿了一声,用一种试探的口气对马开会说:
“开会呀,你帮我挑水都十多年了,除了把我那死鬼男人当成是自己兄长,把我当成是你嫂子外,你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比如男女间的那种事什么的,我可比你大不了多少哩,你难道就……”
“田嫂,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你的话,我都有些糊涂了。”
“你再仔细想想看,只要是有那么一点点,今晚上我就实现你的愿望,我田桂花虽然没有生育过小孩,可大小还是个女人吧,难道是个怪物,这么让你敬畏?”
田桂花这么一说,倒让马开会沉默了好一会儿,看起来田桂花自我感觉良好,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这也好像勾引不起马开会的雅兴,后来马开会试探地问:“田嫂,我都好几天没吃上什么正经粮食了,今晚总算是让我吃了一个饱,这就够了,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点大米,家里两孩子都饿得快不行了,等度过这一阵饥荒,队里分了粮食,我一定还给你。”
“你怎么不早说,我的就是你的,啥还不还的。”田嫂责怪了一句,起身去自己房间将那口小米缸搬了出来,又找来一只布袋,将缸里的大米倒进了那只布袋里,嘴里嘟哝着说:“这是队长前天发给的这个月的粮食,保管室里也就这二十来斤大米了,要等新粮收获以后,才会发粮食了,叫省着点吃哩。”
马开会手捧着那白花花的大米,几乎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但他转念一想,抬头问田嫂道:“我拿走了你的粮食,那你吃什么?”
“我手里还有几块钱,都是平时捡废品卖钱攒下的,听说三河镇上有个黑市,你明早来我这儿拿钱帮我去那儿买点米回来。”田嫂子压低了嗓音对他说,声音虽然压得很低沉,但银秀和柳德财二人还是听清了他们二人的谈话。马开会听田嫂这么一说,这才心安理得地提上那袋大米,起身开了门对田嫂说:“那我先回去了,家里人还等着吃晚饭哩。”
自从马开会离去之后,银秀和柳德财也相继离开了田嫂家的墙脚根,他们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望,因为那个捉奸拿双的时刻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如期而至。
2
第二天早晨,银秀按照马开会的吩咐,来到田桂花的家里,她要来田桂花手里拿钱去三河镇那个黑市去买粮食,因为昨晚田桂花并没有将那几块钱直接交给马开会。
当她来到田桂花家门前的时候,发现屋门虚掩着,以为她起了床,在屋里忙家务,便直接推门进去,推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田嫂上吊在屋里的房梁上,身体已经停止了晃动,她急忙奔出门去,朝邻居惊叫起来:“快来人啦,田嫂上吊了。”
几个邻居纷纷跑了过来,银秀见来了几个邻居,胆子就有些大了起来,她和柳德财的女人春梅,冲进屋里,一人抱着田桂花的身子,一人去解梁上的绳索,试图挽救田桂花的性命,但他们将她的身体放下时,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冰冷僵硬,早已气绝身亡。银秀平时见了春梅,心里总有些发慌,生怕她知道了她和柳德财之间的事,会出手打她的脸,骂她偷人犯贱。但春梅总也不打她,也不骂她,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来那柳德财一直在自己老婆面前把住了口风,没有向老婆泄露隐私,这会儿的一阵慌乱,很快就被别的心绪取代了。
田桂花上吊死后,银秀和队上的一些女人就开始料理她的后事,银秀和马开会因为平时与田桂花相好,又因为一时半会儿凑不上份子钱,就和别人聚在一起商议之后,去公社供销社赊了几尺布料,又请了队上的瘸腿裁缝给田桂花做葬衣,又派马开会跑腿去通知了田桂花的几个亲戚。等到那几个亲戚赶来时,葬衣也做好了。
田桂花既然是公家的人,那她死后就得由公家出资安葬,亲戚们来了也得由公家安排他们的生活,妇女队长刘菊花检查了一下她家里的米缸,发现米缸里面已无大米,就问保管员:“咿,她家的米缸怎么连一粒大米也没有了,该不会是饥饿难耐,无法度日,所以上吊自杀了。”
保管员一愣,很快又提出了新的疑问:“不对呀,大前天我给她送来过二十斤大米,这件事刘队长可以做证,不可能这么快就吃完了,这可是她一个月的口粮呀。”
在一旁忙事情的银秀知道米的去向,但她没有支声,希望能侥幸过关。
保管员张大康是个矮小身材的男人,水桶一样的腰身,方块脸,又浓又密的络腮胡子,温和的目光中流露着一脸的虔诚;而刘队长则是个高大身材的男人,又尖又瘦的蜡黄脸,目光中流露着几分尖刻,仿佛里面藏着一把匕首,令人胆寒。
“是的,是我跟大康一起送过来的。”队长证实着说,“队里再怎么穷,烈军属五保户的口粮是要供应的,想一想我们的江山,是靠烈士们流血牺牲换来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家属忍饥挨饿呢。”
大伙儿一时间都忧虑重重起来,大米不翼而飞的事要搁在吃食堂那阵子,它也许就不是个事,那时,人们认为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吃饭穿衣都不用花钱,粮食亩产过万斤,卫星上了天,没必要再珍惜粮食了,有一回有人把一袋小麦扔在大路边,几天都没人收拾,农具、耕牛随处放,没人收拾,群众的思想好得不得了。有一回人们在地头歇息,突然间就用包子打起仗来,你丁我一下,我丁他一下,后来一轰而散,满地的包子无人收拾,想一想过去那段荒谬的日子,真是懊悔莫及,如今,生产队要为田桂花办丧事,居然拿不出粮食来款待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