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是我当年插队的那个生产队里处境最为难堪的姑娘。她的父亲人长得有点矮小，劳动力不好，总在生产队里受人欺负，于是决心生下一个儿子。可是他已经生下了三个女儿，花花便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她的两个姐姐都读过初中，但是到了该她入学的时候，父母怎么也供养不起了，因此她就成了七十年代也少见的文盲。
　　 区里的妇女主任来动员她入学。
　　 他父亲说：“我家花花不读书。”
　　 妇女主任说：“小孩子怎么能够不读书呢？不读书，人怎么会有知识，会聪明一些呢？让她去读吧，不然将来也许会吃亏上当。”
　　 他父亲竟然说：“谁说聪明人就不吃亏？那些当权派和教书先生算得是聪明人吧，你没看见他们挂着黑牌子去游街示众吗？”
　　 妇女主任气得掉头就走了。
　　 没有读过书，这事情让花花非常的自卑。我来到生产队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六岁了，可是她不但不敢接近男孩子，就是女孩子也不敢过多的接近。不过，她很能干活，人也长的不赖，苗条的身材，五官端正，面皮白净。
　　 那时候，我喜欢站在自己家门前漱口，她非常的好奇，远远地望着我看了好几天。我于是向她招了招手，她大着胆子走了过来。
　　 我笑着问她：“你是否漱过口？”
　　 她说：“我们农村人不兴漱口。”
　　 我说：“怎么能够不漱口呢？不管城市的还是农村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应该漱口的。漱了口才卫生，牙齿也白净。你要是漱了口，就会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就会变得更加的漂亮。”
　　 她笑了，说：“知青姐姐，我没有读过书呢，漂亮又有什么用？”
　　 我说：“你没有上过学校，也可以自己学习，认识一些字嘛。”
　　 她面色忧郁地说：“这会耽误干活，我爹爹不会同意的。”
　　 我鼓励她说：“这有什么不能同意的呀？可以晚上学，一天认一个字，一年也可以认识三百个字呢。我送你一只牙刷，一盒牙膏，先学会漱口吧。”
　　 她欣喜地接受了。
　　 几天以后，我看见她的牙齿开始由黄变白。
　　 我问她：“你爹爹没有说你什么不对吧？”
　　 她笑了笑，说：“爹娘都说了我的呀。我爹说：‘农村的女孩子，跟着瞎闹个什么?洋盘!’可是我娘却说：‘原来城里的女孩子就是这么漂亮起来的啊？’我爹又说：‘天天都这样，又要买牙刷，又要买牙膏，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娘生气地说：‘花花没有读过书，又干了那么多活，这几个钱你都舍不得？’我爹只好不吭气了。”
　　 我便继续鼓励她：“自己的权利靠自己争取。你要勇敢一些！”
　　 花花点了点头。
　　 不久，生产队里栽水稻秧子。我和花花也下了田。花花教会了我怎么栽秧。我们糊得一身都是泥浆。收工的时候，我们照例要将秧盆扛到河边去洗刷干净，才能扛回家去。
　　 那是一条没有被污染过的小溪河，它从二三十里外的山峦中发源，又蜿蜒曲折地穿过了无数的田坝，然后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又弯弯曲曲地转过身子，消失在西南方向的远处。溪河两岸，树竹成荫；清晨或者夜露起来，平滑如镜而且清彻见底的河面上总是雾蔼缭绕。这在我所住的城市中是很难看见的。
　　 “花花，你从小就生长在河边，也会游泳吗？”我问。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教你。”
　　 “不，我不是个男孩子，不能游泳。”她惶恐地说。
　　 我决心教她学会游泳，自己首先跳下河去。几个小伙子见了，也不甘示弱地跳入了河中。
　　 “花花，下来陪陪我吧！”
　　 花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故意游到她身边，向她伸出一只手。不知她是误会了我要上岸还是她的确想学游泳，总之她也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顺势一拉，她便跌落在河中。我向她大致的讲解了游泳的要领，又保护着她开始试着游泳。其实花花非常聪明，一会儿就学会了。我们在水中和小伙子们打水仗，尽情地嬉戏。两岸站满了围观的人群：老年人摇着头；青年妇女们稀罕、惊讶；孩子们又是叫喊又是蹦跳。
　　 突然，花花爹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气急败坏地向着小河边跑来。他一边跑，一边脸红筋胀地骂道：“伤风败俗的东西，我叫你去跟着学坏，学坏……”
　　 花花立即爬上河岸，落荒而逃。
　　 那几天，她吓得不敢回家，我索性让她吃住都在我家，她爹居然不敢过来找她。然而我却找了生产队长，说花花爹那天连我一起也骂了，队长必须出来主持公道。
　　 队长将花花爹找来，说了一大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性，然后极为生气地说：“漱口、游泳是新社会的文明风尚，你不但反对花花学习，连人家知识青年也骂上了，要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吗？”
　　 “我没有，我不敢。”花花爹怯懦地说。
　　 “量你也不敢！但这件事对知识青年有不良影响，得听听她的处理要求。”队长说。
　　 我提出三条：第一，花花每天晚上必须过来陪我睡觉，给我作伴。第二，我要教花花识字，家里人不得反对。第三，花花刷牙、游泳，家里人不得干涉。
　　 花花她爹只得满口答应。
　　 从那以后，花花果然每天晚上都过来陪着我，我们因此成为了极好的朋友。她给我做了鞋垫，绣了非常好看的枕头。我教她认识了许多字，还让她学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又给她讲了许多外面世界的事情。
　　 她的胆量逐渐大了起来。有一次，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就是嫁人，也一定要嫁到外面去！”
　　 这事情让村里的小伙子们紧张了起来，纷纷向她发起进攻。可是花花已经学会了骄傲，这些原本傲气十足的初中生在她面前一个个落荒而逃。
　　 一个叫雨生的小伙子，他是村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竟然依着电影里面的镜头提示，给花花送来了一束鲜花，还跪着在她的面前，向她求婚，她却不理不睬地扬长而去，结果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有一天，花花的娘过来，请我到她家去做客。
　　 “为什么请我呀？”我故意问。
　　 “哎哟，知青姐姐”，她依着花花的称谓，“以前呢，是我们家的负担重，没有让花花读上书。你来了以后，教会了她识字算数，还教会了她收拾打扮。这不，花花现在就像一朵鲜花，追她的人可多了。但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是不是？我呢，想请你给花花介绍介绍，让她嫁个城里的工人。知青姐姐，以前花花他爹有些糊涂，你可不要介意啊。”
　　 其实我的心中早已经有了这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应当怎么向花花的父母提起，于是顺口答应着：“行，我试一试。”
　　 后来我给花花介绍了好几个城里的小伙子。不过，说实话，当时的城里人还真的是瞧不起乡下人，更加不满意她没有一点文凭。一个文盲在城市时连临时工也做不上。因此这些事情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回了城，她又亲自来送我。我想让她在城里先做个零时工，不知道她上赌气还是骄傲，她断然的拒绝说：“我就不相信将来会比你们过得差。”
　　 我相信，因为这个小妮子不但勤劳，而且精打细算。
　　 以后，因为彼此都忙，渐渐地我们便没有什么机会来往，只是相有时写个信。再以后，写信这东西过了时，我与她竟然音讯阻隔了。
　　 没想到，就在我快要退休的时候，她又过来看我。彼此都老了，相互感到欣慰的是，儿女都长大成了人。
　　 可是她果然过得比我好：儿子在乡里办起了粉条加工厂，女儿办了一个全县最大的养猪场。数数自己那点固定的退休工资，我只好自愧不如。
　　 “叔叔还好吧？”我问。
　　 “他早死了，没有享到改革开放的福。”花花的眼里掠过一丝丝悲伤，我也有些伤感。虽然他曾经反对过我们下河游泳，但是平时对我还是很好的。
　　 “村子里变化大吧？”我笑着问。
　　 “变化大。搞新农村建设，建起了工厂，修起了水泥路，也盖起了小楼房。”秀娟兴高采烈地说。
　　 我忽然问：“那条小溪河中，还有人下去游泳吗？”
　　 “没有啦，水都脏了！人们都只是在家里，用太阳能热点水洗澡。”她说。
　　 “唉。”我叹了一口气，心中难免一阵阵的失望。我原来曾经想过，退休以后一定要回到村里去，与花花痛痛快快地再游泳一回。现在想起来，这竟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了。
　　 “来吧，虽然小河弄脏了，但是我们家建了一个游泳池呢。”她有些得意地说。
　　 “真的？”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我今天来就是请你们全家都去游泳的！我家里那个送粉条来的，明天他就开车来接你们！”
　　 “啊，他是谁？”
　　 “就是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