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白乌鸦
一
马万财出门的时候,远处树林里传来一声乌鸦叫,叫声很长如传说中的女鬼嚎叫。马万财心里微微一颤,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乌鸦的影子。天黑后回到家里,马万财对妻子郭青苗说,今天上山时听见了乌鸦叫。乌鸦叫是凶兆,也不知会有什么祸事,明天你就不要再上山去捡板栗了。郭青苗说,不上山拿什么供女儿上学。马万财说,那你小心点。
第二天,郭青苗还是提上口袋,向山上的树林里走去。女儿芸芸已经到乡里上六年级,虽然学校免去了她的书学费,但是每个月二三十块钱的柴火费还是让马万财两口子整夜发愁。郭青苗说,山上到处都是野生板栗树,捡一斤板栗拿到街上就可以卖到两三块钱。马万财说,医生说你不能干重活。郭青苗说,我不干重活,就去捡些野板粟卖了给芸芸当柴火费。
郭青苗小心翼翼继续向山上走,秋日的阳光如一个眩目的灯笼,在树林里散着无数紫色的光环。郭青苗蹲在板栗树下面的草丛中一粒一粒地捡,地上捡了不到两斤就感觉背上酸痛得不能直起,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凑够女儿的柴火费!郭青苗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腰,抬起头,不远处有一棵树干粗壮枝叶茂密的板栗树,树上的板粟结得又多又大粒,密密地挂在枝上如一张张可爱的笑脸,迎着秋风左右摇摆,就是不往地上掉。
郭青苗望着树上金黄色的板栗,被一种力量驱驶着如一只笨重而心急的野猪向树上爬去,圆润饱满的的板粟在带着剌的壳里向她招手。郭青苗趴在挂满板粟的树枝上想像着女儿拿着钱走进学校时眼里装满幸福的样子,而忽略了树枝在重圧下吱吱的抗议声。在短暂而猛烈的失重后,屁股和背重重地撞向杂草覆盖的坚硬的土地。
郭青苗在树下躺了半刻钟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弓着腰提着口袋往回走。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就感到腰背巨痛如裂再也支撑不起自己的上半身,倒在路上便再怎么也爬不起来。
二
正在山上点土豆的马万财听到报信后赶回家里时,妻子已经被乡亲们扶到床上。马万财如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黑熊,急得在屋里团团打转。乌鸦叫,出事了!乌鸦叫,出事了!怎么办?!
马万财听见有人说,赶快准备钱送县上医院,人命关天,要耽误了时间病人将会落得终身残疾。家里只有前不久卖山羊的六百块钱,没钱怎么进医院!马万财又听见有人说,去借呵!去借呵!我,我不会借----!马万财一生没念过几天书,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怕去向别人借钱,借钱甚至比偷、抢还让他心虚,宁愿受冻挨饿,他也不会向别人开口。
有人说,借钱有什么不会!人穷志短,你不把脸抹下来放进裤包里,就等着看你媳妇痛死吧!
我不能看着媳妇痛死,不能让女儿没有娘!可是找谁借呢?找大哥借吧!马万财匆匆赶到大哥家里,大哥没有多说什么,就将准备为儿子娶媳妇的钱拿出两千块交给马万财:“再去找村长,向村里借一点,村里前不久才卖了山林,有钱。”
三
马万财听到村长的名字背上就冒出了冷汗,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架,阳光灰白如十年前的冬天。
“刘光,你偷砍这么多集体林场的树木。你说,我该怎么处罚你!”村林场护林员马万财舞动着手里猎枪,没有准星的枪管乌黑透亮。
“马大哥,你看我都快三十了,好不容易才托人给介绍了个对象,这木头卖了才有娶媳妇进门的彩礼钱。我这是没有办法了才来砍林场的树。”刘光掏出纸烟颤抖着递过去,“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马大哥你是大好人,发发善心放了我吧。求求你了,马大哥!”
“少来这一套!”马万财感觉自己如英雄一般,毫不犹豫地推开刘光的纸烟。
“如果你不告发我,这事就没有其他人知道。”望着马万财乌黑的枪管,刘光低声说,“我把这些木材拉去卖了回来给你分一半。”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林场的护林员。”马万财恍动猎枪如一只猫在老鼠面前舞动着自己的爪子,“老老实实跟我去林业站接受处罚吧!”
“你要是告发了我,我至少得进去坐上三五年。我的亲事完了,我这一辈子也完了。”刘光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要我不告发你也行,”想到自己刚娶进门的媳妇,马万财心中有一种自豪感。“但你要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办。”
“你叫我当孙子我都愿意!”
“你把这些木材全部扛到场部去,保证今后不再犯,我就把你放了。”
“我—我--!我还等这些木头卖了给彩礼钱啊……”
“你什么你!要不你还是跟我去林业站吧。”
在马万财没有准星的猎枪监督下,刘光将已经砍下的十三根方木墩子一根一根地扛回林场贮木场。看着刘光扛着木方汗流浃背的样子,跟在后面的马万财感觉自己如阎罗店里的判官。
当年由于马万财用猎枪逼着刘光将偷砍的树木背回了林场,刘光交不上彩礼钱,即将进门的媳妇如煮熟的鸭子飞了。亲事黄了,刘光去了外地打工,两年后回到村里率先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楼,而且从外地带回一个更加漂亮的媳妇。又过了两年,刘光回到村里当上了村长。
正当刘光风光地盖小洋楼的时候,马万财因天然林保护林场停办回到了家里,整天守着那五亩望天吃饭的坡耕地如守着祖上留下的干枯老树。猎枪也交了上去,只剩下一个装火药的瓶子在墙角如一只半死的老鼠。媳妇郭青苗在生下了女儿马芸芸以后落下了腰酸背痛的毛病,重活不能干,隔三岔五还要到卫生院买药,几年下来就欠下了不少债务。
“人这一生,真是三穷三富不到老呵。”当了村长的刘光一边抽烟一边对正弯着腰在地里种玉米的马万财说。面对刘光的奚落,马万财将自己变成哑巴和聋子,低着头将点玉米的窝挖成了栽树的大坑。再后来每次见了村长刘光,马万财如老鼠见了恶猫,如走夜路遇见了拦路鬼,提前就躲得远远的,宁愿绕三里路也不愿与刘光碰面。
四
一条大狼狗突然从村长家小洋楼里吼叫着冲出,马万财惊慌地抬起头,小洋楼外墙上米黄色的瓷砖在阳光下亮如巨大的镜子。马万财慌忙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准备抵抗。狼狗在即将扑到马万财身上时被刘光老婆喝住,刘光披着一件灰色的风衣从屋里慢慢走出。马万财站在小楼门口的台阶下,低声下气地向村长刘光讲述了媳妇郭青苗从树上摔下的经过,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向村里借钱的请求。然后抬眼望着村长如望着一尊威严的泥菩萨,等着他发发慈悲答应借钱。
听了马万财的话,村长没有说借也没有说不借,而是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只烟来,慢慢掏出打火机点上,然后抬起头望着天空,马万财也跟着望望天空,除了灰白的太阳什么也没有。刘光轻轻地吐出一口烟,怎么这么不小心呵,我不是天天在讲防火防盗、注意安全吗,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就来找我了!村里卖山林的钱是用来修村里公路的,要是大家都来借,这路还修不修呵。
求求你了村长,医生说不治疗就会终身残疾,如果芸芸她妈残疾了,那我们这个家也就完了!马万财望着刘光吐着烟雾的嘴,脑子里不停响着十年前刘光的声音:马大哥,你放了我,我会终生记住你、感谢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今后你要小弟干什么,小弟就干什么。
“哪家没有困难,我借给了你家别家怎么办,你那么能干,还用得着找我刘光吗。那个时候我向你求情,你发过慈悲没有呵!”刘光说扔掉手里的烟头,又望着深灰色的天空。
马万财扑通一声跪在村长家的台阶下:“求求你村长!以前都是我不对,我不该处罚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后我们全家都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做牛做马都会来报答你,求求你了村长!”
“马万财呵马万财,当初我给你下跪,叫你爷爷,你却害得我差点打一辈子光棍。”村长刘光终于不再望着天空,又点上一只烟,“我这个村长也不是为你一家人服务的,你去其他地方想办法吧!”
马万财急了,从地上站起伸手抓住了刘光的风衣。刘光用力一挣,风衣如一张剥开的岩羊皮掉到了地上。刘光用力推了马万财一把:“马万财你这个无赖,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那个英雄人物吗!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当一天的村长,你就别想占一点村上的便宜。就是要死人了,天要垮了,也不关我屁事。今天我心情好,不要你赔衣服,不处罚你殴打村干部,你现在马上给我走,再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马万财还想伸手去抓刘光的衣服,村长老婆赶上前来将马万财往外面推:“到乡上去找乡长,说不定能借到钱,你快去吧!”
五
乡政府大门口立着一对怒目圆睁的石狮。乡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乡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马万财认得,因为村里卖山林的事以前到村里来过。门开着,马万财轻轻进乡长办公室,脚下软软的没有一点声音。乡长正在低头看一份文件,突然抬头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阴沉着脸说,你进来怎么不敲门!马万财双脚站在乡长办公室的地板胶上如脚下有一盘弹簧,身子有些恍动。乡长又问,你有什么事情?马万财颤悠悠地掏出专门在街上买的一包五块钱的香烟,拆了半天都没有拆开。乡长挥了挥手,有什么事情快点说,我还有其他事情。马万财努力将烟拆开,取出一只双手递过去,却被乡长挡了回来。看着乡长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马万财终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的媳妇从树上摔下来了,我想借点钱去给她医治。钱!乡上哪来的钱?干部都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乡里的车子都没有油钱了,我上哪里去给你找钱!乡长边说边夹着公文包往门外走,你去找村上、社上想办法。马万财急了,村上我已经找过了,一分钱没有借到,医生说不医治就会终身残疾,走不得路了。我媳妇要是残废了我们家就完了,我还有小孩在上学呵!乡长已经走出了办公室门,马万财一把抓住了乡长的衣服。乡长在门口站住,我给你说了没钱就是没钱,我还在每天到处要钱呢,你快放手!马万财膝盖一软便跪到地板胶上,发出一声钝响,求求你乡长,救救我媳妇吧!乡长转着头高喊,民政办的人呢,民政办的人哪去了!
一个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一只手扶着马万财的肩膀,这位老乡,快站起来,你先把乡长放开,有什么困难到我办公室说,
马万财如中邪一般松开了乡长的手,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站起,僵尸般跟着小伙子到了二楼角上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地板胶,水泥地板踩上去硬邦邦的让马万财没有了刚才的恍悠感,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小伙子说,我叫王小雷,我是乡民政办的办事员,今天主任不在,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马万财又掏出烟,这位领导,我媳妇从树上摔下来,乡里医生说要送县医院手术,不然今后就站不起来了!请求政府借给我一点钱,等我媳妇治好了我一定挣钱还!
小伙子用纸杯给马万财倒了一杯开水,问,你找过村上了吗?找过了!村上不借。小伙子说,可是乡里实在没有钱,到处都欠着别人的债,连这些办公室都抵押给银行了。马万财额上冒着汗珠,可是我媳妇还在车站躺着呵!小伙子说,我只是乡民政办的办事员,才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今天主任出差了,主任不在就不好办。要不你再去找亲友借一点,你把你的名字、住几村几社告诉我,等主任回来我给他汇报。
马万财似乎哭出声来,我还能上哪里去借呵,我媳妇还在车站等着送县医院,我上哪里去借!
小伙子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然后开始翻自己的办公桌抽屉,翻了抽屉又翻自己的口袋,最后将一叠钱递到马万财手上,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加上刚领的稿费,给你凑够了一千,你拿去先送你媳妇上县医院。给医生们说一下,先交两千也可以住院,以后再想办法。马万财迟疑地接过钱,这是你私人的钱?小伙子说,快去吧,送病人去医院!马万财说,你是好人,我会还你的!
六
“先交五千。”县医院办住院手续的年轻姑娘看了一眼马万财的入院通知说。马万财说,我没那么多钱。没钱就不能住院,这是医院的规矩。可是我媳妇不救就来不及了,求求你!那就先交四千。四千我也没有,我只有三千多块。姑娘说,那我要请示科长。过了一会,姑娘回来说,科长说看在你们家在农村、又的确有困难的份上,同意你们先交三千,住院以后你可要尽快去筹钱,只有等你们交够了钱,医院才能给病人做手术。
医生将X光片举过头顶,然后说,病人是腰椎骨严重错位,必须进行手术,否则病人的腰就直不起来了。那要多少钱呵?马万财问。手术费和治疗费大概要八千余元,医生说。
马万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看着马万财哭得如傻子一般,医生说,你在这哭我们也没有办法,医院不是救济单位,我们这些医生护士都还要养家糊口,老百姓有困难就当然应该找政府,你还是回去到乡上、村上想办法借钱吧。
七
出门的时候,马万财下意识地捏了捏装着二十块钱的上衣口袋,心里总觉得很虚。北风从黄棉袄下灌进,身上如没有穿衣服一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旧旅行包里装的是给郭青苗换洗旧的衣服和两块煮熟了的腊肉、大半碗炒熟了的板栗。马万财抬起头,天空灰暗似乎要下雪的样子。马上就要进寒露,马万财一个人累了整整两天,才把秋洋玉种完。回过身锁好门,再将挂锁向下拉了拉,看看是否锁好。今天,又必须要去借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