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间，××地一带曾现大批血色鼠群，集队从官道向外爬行。其整齐有序令时人震惊，众人遂挥锄持镐相击。群鼠有条不紊，直至最后一只被击为肉饼。血染青石板官道，官道因而变红。后人行于官道，闻鼠声群响于耳，却不见鼠。”
　　 ——摘自《青石县志》第五卷。
　　
　　 乞儿醒来时东方已开始发白并逐渐变成粉红，空气里漂浮着幽暗的露珠，白雾罩着远处的山尖。村庄里有公鸡开始如唱山歌一般打鸣，一只鸡唱过之后，第二只、第三只也紧跟着和唱起来。公狗开始在村子周围的树林里乱窜找地方拉屎，蝉子与青蛙一醒来就对噪热的天气不停地发着牢骚。乞儿昨夜做了一个好梦：大碗的米饭、大块的牛肉，睁开眼睛舔着舌头在屋檐下的草堆里回味了半个时辰。一只血色老鼠从草堆中窜出，奔向阴沟边。乞儿嗖地从草堆中跃起，挥着打狗棍向老鼠打去，老鼠的毛皮血红如娘胸前的兜肚，乞儿头发上粘着两根干草如村里大姑娘头上扎的蝴蝶结，老鼠在乞儿雨点般击下的竹棍间左躲右闪，机智灵活地从竹棍下钻进了路边阴沟里的小洞。乞儿用竹棍捅向老鼠洞，然后拉下鸡肠带扎的裤子，掏出小鸡鸡，对着鼠洞尿了一泡长尿。
　　 一滴露水从树梢滴落到乞儿鼻梁然后又滑到鼻尖上，乞儿伸出舌头，将露珠舔进嘴里，一颗星星正孤独而疲倦地移向山垭，山梁上的柏树如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守夜人，任野鸡在自己的肩上筑窝、下蛋、繁衍后代。东边天空一片粉红，这是一个好兆头，正如昨夜的梦：通红的牛肉、雪白的米饭。乞儿从来没有那么饱餐过，口水如一条明亮的玻璃棍儿，掉到了无扣的衣襟上。今天肯定会有好运气，说不定遇上那家嫁姑娘、娶媳妇，只要叫一声多子多福荣华富贵，便有吃不完的剩饭剩菜啦！
　　 太阳像一个粉红色的烧饼，一点点地从对面的山脊冒出，天空变成了大户人家娶媳妇时的红被盖。山路越来越明，昨夜吃的什么，乞儿已经忘记，肚子开始发出叽叽咕咕的声响，像是一声声沉闷的叹息。乞儿拍掉头上与身上的草屑，提上竹篮，拿起斑竹打狗棍向山下走去。露水在地里玉米叶子上滚动，一只蚂蚱轻轻跳上了乞儿的肩膀，悄悄地想从他细细的脖子爬上头顶。乞儿在一块潮湿的石头上坐下来，挽起被露水浸透了的裤脚，哼出两句鼻音浓浓的小调：
　　 哎嘿――哟，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乞儿从娘肚子里出来时，黄河的冰床下有暗流涌动，厚厚的冰床开始断裂并发出吱吱的声音。乞儿闭着双眼并不知道灾难的脚步正在向他靠近，以至于当接生婆将他抱起放进小木盆为他洗去身上的血污时，竟然用脚将黄色的木盆蹬翻。一窝血色幼鼠在床下墙角边发出叽叽的叫声,一只大母鼠从床下伸出头来东张西望，然后很快将头缩回。接生婆说，这孩子甲子年正月初一子时出生，命相属鼠，命大、克凶、多灾多难，说不定前世就是老鼠变的。
　　 灾难其实早已偷偷地跟在乞儿身后，如狼一般寻机下手。只不过那脚步声太小，没有人能够听出来。后来，当乞儿站在倒塌的鼠神庙前，面对满山月光的青辉时，仍然没有明白当初从娘肚子里出来时是否有人在耳边惶惶地说了些什么。
　　
　　 肚子响得更厉害，刚哼出两句，乞儿就没了精神，想起昨夜梦中的米饭与牛肉，今天肯定有油大吃，吃多了就要口渴，不如先喝点泉水。乞儿的把头埋进路边溪沟里，咕咕喝了个半饱，然后站起身将打狗棍舞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路边地里已有人在收玉米，两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把牛赶向山坡，弯下腰开始割草。一个姑娘弯腰的时候高高地翘起了屁股，露出雪白的腰杆。另一个姑娘走进草从中，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拉下裤子，蹲在草从中撒尿，白屁股在乞儿眼前一晃。
　　 凉凉的泉水下肚，乞儿嗓子又开始发痒：
　　 割草的，过来割，
　　 我给你找个老人婆，
　　 又不凶，又不恶，
　　 三年草房搭磨角……
　　 “乞儿，你饿昏了头，高兴什么呀！快去舔狗槽吧。”坡上传来两个姑娘的讥笑声。
　　 乞儿立即像一个瘪了的皮球不再出声，心里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打狗棍也没兴致再舞。站起身继续顺着山路往下走，路边土坎上长着大叶子的猪屁股，乞儿拨起一根扔进嘴里，腥腥的味道让他伸伸舌头。割草姑娘的讥笑又传到乞儿耳里，乞儿想不起一点让人高兴的东西，只想怎样才能让肚子不饿，怎样才能走到这些山的尽头。
　　
　　 昨夜是在什么地方睡的，花婆似乎已经忘记了。反正是夏天，什么地方不能过上一夜，那些有钱人家晚上不也到野外乘凉吗！只是蚊子太可恶，让花婆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发现黄褐色粗糙的皮肤上有一团团红色斑点，如现在少女们脸上的青春美丽痘。夏天让花婆有一种弥迷之感，那似乎是一种潜在的亢奋。花婆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婆，几乎大人小孩都认识她。多少年过去了，那种亢奋一直都在，让她在跳神驱鬼时，看见围观的、下跪的都与躲在阴暗处的小鬼一样，诚惶诚恐、惊恐万状，自己在那时真正成了神仙，成了太上老君成了玉皇大帝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花婆还不知道，那个时候已经有人在由不同的地方与她一样走向同一个地方，那个人后来与她相依为命，直到最后注视着她在鼠神庙中被埋成一个小山包。在乞儿刚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花婆已早早地上路。花婆的神袋早已空空，此时心中所想与乞儿完全一样，尽快将肚子填饱，以便在天黑以前赶到山的那边。山那边的村里又有人请她去跳神，听说是被鬼魂缠身，一定要她赶去。花婆知道，方圆百里内，除了她谁也没有这种法术。只要到了那里，主人肯定有酒饭招待，走时还可以带一些馒头红布之类的东西，如果是一户阔气人家，说不定还会捉一只鸡让她提上。
　　 走了将近一整天，腿酸得不能抬起，干瘪如空口袋般的乳房被汗汁粘在皱巴巴的肚皮上，随着脚步而不停地敲打、磨擦着随时空空的肚皮。日头开始偏西时，花婆抬起右手拢了拢头上灰白的头发，又将裤腰带再次紧了一寸，尽力不去想肚子以及吃的东西。那年饥荒时，花婆曾经创造过三天不吃一口饭的记录，与那时相比，现在算个球！花婆这样想着，脚在地上有些轻，汗水将染蓝布衣服紧紧贴在背上，如披了一层厚厚的皮。
　　 一根南瓜藤绊住了花婆精瘦的大脚，使她一个跟头扑倒在路边，南瓜叶毛绒绒地将她脸上划出了几条白印，腹中又一阵空响。何不顺势察看一下地里的瓜情，来日路过时摘上几个也好，花婆想。
　　 茂盛的南瓜藤只开着几朵焉焉的黄色花儿。花婆抬头看看四周无人，迅速将花摘下塞进嘴里，一股甜甜的汁液沁入心脾，花婆启动牙齿悉悉有声地将花嚼碎，咽入腹中，在地下躺了片刻。南瓜叶盖住了花婆的脸，花婆终于看见了一根藤上结着一个拳头大的南瓜，花婆喜出望外，将南瓜从蒂上摘下放进神袋，然后提起神袋从地里从容爬起，慢慢又向前走去。
　　
　　 太阳越来越烈，乞儿肚子里仍然空荡荡的。乞儿终于没有遇上一户好心人家，给他端出一碗雪白的米饭，走了好几个村子，一扇扇门都紧闭着，找不到一点可以填进肚子里去的东西。想着昨晚梦中的牛肉与米饭，乞儿大口大口地吞着口水，倒在一个枯草堆里疲倦地睡去。
　　 乞儿已经记不起自己的家乡在什么地方，只能记起家乡没有一点山，站在家门前就能望见无边的大平原。天空总是布满了阴云，那些灰色的云，变幻着无穷的形状与色彩。
　　 离村子不远有一条很大的河叫黄河，乞儿会走路以后，就经常到黄河大堤上玩耍，在河堤上掏老鼠洞。找到洞口，用水灌进去，一窝老鼠就会一涌而出，慌不择路，全部钻进乞儿准备好的老鼠笼子。乞儿和伙伴们一起将老鼠剥了皮，在河堤上生起火将老鼠烤着，鼠肉的香味刺激着乞儿的胃口，口水不自觉地流出，还没有烤熟就会抓起一只咬上一口。说，要是有点盐就好了。
　　 乞儿与伙伴们没有将堤上的老鼠斩尽杀绝，黄河大堤却被老鼠钻得到处是洞，如一座巨大的蜂窝。被乞儿与伙伴们逼得走投无路的老鼠们，终于齐心协力，在那个雨夜将大堤撕开了一个半里长的口子。
　　 洪水涌进家门的时候，乞儿正在榆木板床上做着去姥姥家的美梦。乞儿从梦中醒来时，大水已经淹到了床板。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房屋都只剩下了一个顶儿。水又浑又黄，水又冰又凉，到处都是哭声喊叫声和滚滚洪水声。
　　
　　 一只猫从草堆中猛然窜出，向路边柴堆中的一只老鼠追去。乞儿被猛地惊醒，肚子里一阵绞痛。爬出草堆，日头正向西山靠近，乞儿一身虚汗，便骂起昨晚的梦：妈妈的尽骗人！今天真他妈的不走运！
　　 到山那边去吧！乞儿拐上官道，日头越来越矮，青石板官道在阳光下一片血红，光滑的石板排列错落有致。不少地方因为跨塌而显得斑驳陆离。一阵山风吹来，乞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背上起了数不清的鸡皮疙瘩。路边的茅草懒洋洋地左右摇摆，一群分不清是鸽子或乌鸦的飞禽在山谷之间上下翻飞，似乎在联合筹备一个天大的阴谋、布置一个深深的陷井，乞儿望望前后都没有点点人烟，如即将进入敌人的埋伏圈一样，心中隐隐有些害怕。乞儿在官道上立住脚步，回头看看身后，除了山下远远升起的炊烟，没有狼和野狗。
　　 山那边肯定有好心人，会将白米饭端出来。乞儿一边想着，嘴里又哼出那首小调：
　　 哎嘿――哟，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花婆终于爬上了那座山脊的垭口。天快黑了，下山已不可能，村庄则更遥远。花婆正愁着如何在这里过夜时，突然记起这山上有座古庙。花婆没去过那里，只听人说过好像叫鼠神庙，是很久以前人们因为鼠害成灾而修来敬鼠的。想到鼠，花婆就有些反胃。那一年饥荒的时候，自己亲眼看到一群老鼠在野地里将一个死人的尸体啃光,只剩下了一堆白碜碜的骨头,一只老鼠还悄悄的在花婆的脚踝上咬了一口,似乎吃过了死人的肉,还想尝尝她这个大活人的鲜肉。但是这荒山野岭,又找不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大就大，要是自己被淋成了落汤鸡，弄成了重感冒，明天还怎么去为人家驱鬼？而且，花婆还听，,这山上有狼！要是遇上了，自己不就成了饿狼的晚餐。花婆咬咬牙，管它是鼠是狗也只好到那里歇上一夜了。
　　 南瓜花的甜味又从胃里溢出，让花婆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嗝。花婆已记不起自己在这些山中走了多少路，已记不清自己在这个世上生活了多少个寒来暑去。花婆只是朦胧地感到自己在一天一天地衰老，在一天一天地向某一个地方走近。看着西边快落下的太阳以及刚升起的长庚星，花婆很想哼几句神曲仙调儿，一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如咽下一枚难咽的苦果，变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那老死鬼呵，你可知道我现在的苦命？你去了倒好，还要把儿子拉去阴曹地府陪你，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嫁给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还替你在世上受这么多活罪，要拉你把我也拉去吧！
　　 残阳如血。
　　 花婆定了定神，抬起头，却已走到古庙门口。花婆走上石阶，门槛被磨出一个很明显的缺，花婆跨进门去，案上还燃着香火。一只巨大的老鼠盘在案后的石台上，花婆知道那是泥塑的，心中仍然阵阵恐怖。桌上的贡品却让她不愿转身离开，南瓜花的香味早已荡然无存，肚子实在太饿了！花婆没有看清是梨是苹果还是馒头，抓起便往嘴里送，还没嚼出什么味儿，桌上的东西已被一扫而光。花婆感到肚子里有了东西，便松了松染蓝布腰带，再次抬起头望望案上盘着的老鼠，哼出几句神曲：
　　 我佛呢，快下来……
　　
　　 乞儿也很想找一个地方睡下来。乞儿远远地就看见了山上的庙子。那肯定是个睡觉的好地方，肯定没有野狗，说不定还能找到点吃的东西哪。乞儿加快脚步，挥动竹棍横扫着路边疯长的野草。
　　 跨进庙门，乞儿看见了几根很大的柱子，没有颜色或者说不出什么颜色。案桌上残留着几点香火的火星，却什么吃的也没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让乞儿浑身一阵颤抖，抬头望见一只比水牛还大的老鼠，盘踞在香案后的石台上，胡子长长的如山上的茅草，两只眼睛瞪得像两个圆圆的桃子。乞儿倒退了几步，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到处都是嗡嗡声，老鼠的眼睛越睁越大。
　　 乞儿感到自己是不是走进了阴曹地府阎罗店，转过身拨腿向门外逃去，竹篮掉到地上，斑竹棍也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乞儿顾头不顾尾如逃离虎口一般,右脚却被门槛绊住叭地一声摔在庙门外的地上。乞儿额头贴着地面，双眼紧闭，嘴里一个劲地求饶：
　　 “菩萨饶命！菩萨饶命！”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最后变成大笑，充满了乞儿的耳朵。乞儿终于昏了过去，瘫倒在地上。
　　
　　 花婆听见没有声响，想小孩肯定跑掉了。便从鼠神后走出来取贡品。却见小孩已昏倒在庙门外。花婆将孩子抱起，轻轻地摇着，从神袋中取出一瓶神水给孩子灌下，孩子终于醒来。
　　 “你叫啥来？”
　　 “……”
　　 “你家在哪？”
　　 “……”
　　 乞儿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的某一根房梁，好像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