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光】故乡漂泊在水上(散文)
多年来,我一直想把水上船民的生活记录下来,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真实的一面,更少有人知道拉纤、撑篙、扯帆、摇橹是怎么回事,原因是船民的文化水平都很低,有文化的人离开水上比较早,对他们的了解不够全面,那些辛酸的经历很多人也不愿意再回忆,尤如一块伤疤,再次揭开时刺的是别人的眼,痛的是自己的心。我觉得作为一个船民子女我有责任将这种最原始的生活作一个回顾,也算是在记录一段历史。
——题记
父亲去世后我时常会向母亲打听一些旧事,想对前辈们做一些了解,探访他们过去的足迹,越听越觉得他们身上的故事很多,想有机会来用文字记录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真实再现里下河地区水上船民过去的生活,借此文向大家展示其中一些零碎的片段。
1.以船为家
小船就是我的故乡,一个漂泊在水上的故乡。
“都说天下三行最苦:行船、打铁、磨豆腐,这三行中要数行船最苦,那我们家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行呢?”我多次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
母亲告诉我:“过去战乱时哪一行也不好做,你爸爸是盐城市秦南镇的仇家庄,他从小就跟随爷爷一起行船,后来成家之后我也跟着他一起上了船,从爷爷手上分得一条15.5吨的小木船,船再小也是一个完整的家,总比在农村没收成时外出讨饭要强一点了。”
我们一家生活都在这条船上,兄弟姐妹7个也都出生在这条船上。
“那我们怎么会到了大丰航运公司的呢?”
母亲说:“1958年大兴合作社之风,大丰也成立了航运联社,将长期零散漂泊在县境内的小船集中起来让他们自由入社,成为大集体的职工,绝大多数的船民都入了社接受统一的管理,但船民的生活现状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维持着原状。你爸是党员,航运党支部成立了几个党小组,他被选为管理几十号船民的小队长。”
“我是在哪儿出生的?”
大姐、二姐说我出生在洋河边,在我摇摇晃晃的童年时光中目睹了洋河边上最原始的风光,还朦胧地记得一些最初的生活片段:冬天的时候两张床,所谓的床其实只是铺上的木板,父母在后舱,终日见不到阳光,那算是卧室,其他孩子就睡在临近后舱的一个统舱,充其量也不过只有现在的双人床一般大小,这是专门设计来睡觉的地方,冬天五、六个孩子挤在一起还算暖和。
“你们几个睡觉一个个地不老实,我和你爸爸每天夜里都要起来几次替你们盖被子。”
说到我们小时候的事母亲总是记得那么清楚,“夏天到处能当铺,支一顶蚊帐便可歇息,下雨天气也只好重新挤回后舱摇扇子了。”
船无定处,船到哪,家就在哪,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男孩子站在船边就能往河里撒尿,大便时就往船邦上一蹲。女人在船上都要溜进船舱上马桶,到了集镇听到清管所的小船摇着铃铛叫喊着“收马桶喽”,家家户户的住家小船都会向她们招手,将最近处理的废料集中倾倒。在大丰境内各乡镇行船离哪个集镇近就赶一赶,离得远也只好选一处不影响其他船通行的河边停泊,夜深人静时除远处有点点星星的渔火外,剩下的就是潺潺的流水声陪伴着我们进入梦乡了。
小船不仅是我们居住的房,还是维系我们生活的工具,早年多半用来装草,从大丰各乡镇装到大中集,后来也装其他的建筑材料,装牲口,装百货和粮食,一年到头就在水上漂泊,居无定所,逆风拉纤,顺风扬帆,进了小沟小河就用竹稿撑船,冬天冰冻的水顺着竹蒿一直滑进衣袖,刺骨的寒冷,大人们总以这样的话语来教育不听话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将来就上船摸水篙子。顺风时家人会把桅杆立起来,扯起风帆,这时只要一个人掌舵掌握着方向就行。行船看风,顺风顺水一词可能就是为船民所起的吧。
“你们小时候我们是操了不少心呢,船行一段时间就要数一数人头数,恨怕你们哪个掉下水,没办法,只好把你们小的套起笼头来,这样心里才踏实些。”
船上的孩子溺水算是家常便饭,生活所迫,稍不留神就会出现伤痛之事。我曾经有无数次掉进河里的记录,都是家人及时发现才没出意外。正常情况下小孩子是有笼头扣着的,笼头就是用帆布条做成的带子,将小孩固定在自己手够不到的地方,这样的安全系数就高些,大人们也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我在船上就是被笼头扣大的,行船时家人总是把我扣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让我独自玩耍,扣在船舵上的机会较多。
我4岁的那年初冬船上装着棉花,妈妈把我用笼头拴在棉花上。船忽然被一阵旁风刮翻,整船的棉花全部倒向一边,滑进河中。
“削帮了!”妈妈惊恐地叫着,“育明,快下河救小五子小六子!”
在岸上拉纤的大哥丢下纤板一头扎进河中,在河上漂浮的棉花包缝隙里寻找着我和三姐,最先找到的是三姐,她被大哥救上了岸,接着又顺着棉花包来找我,还好,我被笼头绳拴在棉花包上,本能地将两只小手抓住棉花不使自己下沉,大哥找到我,帮我解下笼头,托着我游到岸边。
2.靠船生存
船上的伙食较为简单,粮食是按计划供应的,一半是挑来的野菜,一半是买的最便宜的疏菜,神仙汤(酱油汤)泡饭是常事,有时一天两餐,夏天就下河摸些螺蛳、河蚌以及鱼虾,靠近海边就去捡拾些小蟹捣烂,用坛子装起来当咸吃,海边的渔船多,那些好心的渔民们见到我们就会拾些鱼、虾、蟹之类的让我们改善一下,船民们自然也会感恩戴德,将自己能赠送的东西用作回礼。那个年代的人相互接济着,人情大于利益。
坊间有过“十船九偷,不偷不成宝舟”的说法,货主怀疑船家偷货,每次装货都要查舱,有一次船上装的是鸡蛋,父亲跟人家说:“你们查鸡蛋不要查船上有没有藏鸡蛋,而是要看船边有没有绳子拖在水中,说不定水中就会有一篮子鸡蛋吊着。”父亲最痛恨鉴守自盗的行为。
夏天木船怕晒,父亲每天早上天一亮就得起来浇船,太阳上来后再铺上布垫防晒。每年船要进厂保养一次,先把船底露出来将厚厚的绿苔藓清除掉,再检查腐烂的部分木板,面积大的换上整块木板,面积小的就用麻丝加油石灰补上,最后刷桐油。父母对这条赖以生存的小木船特别爱护,在我的印象中从没有过被撞坏或漏水的经历。
冬天河道冰封,冻不厚的时候我们会用木榔头破冰,船前还得绑上木板保护船体不被冻撞坏。到了三九、四九的天气河道上的冰冻得很厚,船便无法动弹,被冰封的日子家人也没有一刻是闲着的,许多针线活也是在这个时候突击出来的,母亲和姐姐们会在冰面上跑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去剪一些芦花回来,做成毛窝子(棉草鞋),还会采集一些结实的草来打草鞋,这段时间中做的鞋子足够我们一年四季穿了。父亲也不会闲着,他会召集被冻在一起的船主们每天学习,轮流背诵毛主席语录。到了五九、六九气温有点回升就得赶紧动船了,毕竟被冻在河中没有生活来源。
船上的孩子七八岁就得上岸去拉纤了,背着一块木板,把纤绳穿进去边到船上,船上一头的纤绳高度要根据船的大小来定,估计有大船交汇就得将纤绳扣得低低的,走在大船的里档,如果自家的船大一点就得将纤绳扣得尽量高一点,这叫“扣纤”;两船相汇就得“挥纤”,由外档的船把纤绳抬高,这叫“抬纤”,里档的船把纤绳放低,这叫“丢纤”,高度够不到就得“挥纤”,把纤绳挥过里面的船顶;到桥时还得“甩纤”,把纤板从桥下甩过去,纤板从桥的另一侧上来为“甩纤”,这虽是个技术活,但大姐二姐都能掌握“甩纤”。大姐二姐到了十一、二岁就成了家里的大劳力,拉纤装卸货物多数是自家完成,这样就能赚得几个力资费用,有时候人家也有搬运工。大哥上了三年学,三个姐姐没上一天学,父亲一年中有半年时间都要去县城参加各种会议,在文革期间几乎与外界没有联系靠行船的父亲也受到过冲击,挨批斗,那段日子最是难熬,看不到光明,一年四季就沿着县境内的河道重复着光阴,维系着一家人的生存。
拉纤还不是最苦的,上下货才是最重的,一船货物正常是母亲和大姐、二姐负担,父亲在船上的时候还好些,母亲一米五的个头,但练就了一身的力气,能挑近二百斤的担子,两个姐姐虽小,但也是家里的主要劳力,15吨的一船货要不到半天就见舱底。
大姐说起她少年时在船上的日子总提起一段令她难忘的回忆:
“有一年夏天发水,船到码头去装砖头,砖头都被水泡得饱饱的,一块砖头有两三块砖头的重量,我还是照着以前的量码起来挑上船,从来没有感觉过有那么重的砖头,一船砖头装上船我就躺了几天没能起来,还吐了血,医生说我得了伤力(是一种累过头的病)”
船上的孩子命没那么金贵,子女多,为了生活也顾及不到身体的承受能力,穷人有穷命,生活的艰辛也历炼了强壮的筋骨。
3、苦中作乐
我家的船行得较勤快,当时在船民间流行着这样的一句话:行江南行江北,不抵仇高升从街南到街北。意思是我家在县城内进行短途运输的收入抵得上别人去一趟苏南的收入,这其中包含着大家对我父母辛苦程度的肯定。在我幼时的印象中父亲的脾气很坏,常发火,每当他声音一高,哥哥姐姐们都是噤若寒蝉。都说“行船的三块板,不是吵就是喊。”反应了行船人因生活艰辛心理的压抑。
最令我兴奋的是船上装牲口,猪、羊、鸡、鹅、鸭,听着它们的合唱甚是让人喜爱,因为船上不同于农村人会整天跟它们打交道,难得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到它们,总想在它们身上进行一番研究,但要命的是它们排在船舱里的粪臭。现存的年老的船民还记得当时我母亲一个人就能将一船猪子一头一头地扔下河(有专人拦截下河的猪,将它们赶上指定的码头上岸)的情景,身高不过一米五,体重不过百十斤的母亲能将每头比自己身体还重的猪子拧着耳朵和尾巴扔出去,按她这种体型算得上是个大力士了。
大丰属鱼米之乡,船行在河中时常会惊得水中的鱼儿跳上跳下的,专门以捕鱼为生的渔民也不少,他们有用网簖捕鱼的,有穿厚厚的下水衣裤下河用手摸鱼的,有专门在河道上扯起一张大网借助绞动的土制机械拉鱼的,更有许多尖头小船上养着一二十只鸬鹚,嘴上吆喝着,脚下拚命地踩动着活动的船板发出令人惊恐的响声,把脖子上扎了一根细绳的鸬鹚驱赶下水去捉鱼,一旦发现哪只鸬鹚的脖子鼓了起来,船家便用带勾的长竹把它挑上船,捏着它的脖子硬是把它到嘴边的鱼吐出来,然后再喂食一二条小鱼。那时我觉得这水下有取之不尽的鱼虾,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学着大人钓鱼了,最简单的钓鱼工具就是用缝衣针在油灯上烤红把针弯成勾状,就能钓鱼了。不过这制作鱼勾的过程还是有点讲究的,正如后来姐姐们常提到的:
“你总是要在空腹的时候去做鱼勾,说这个时候鱼也是空着肚子的,好上勾,一不小心跨了你的鱼杆你就大哭,说女的不作兴在鱼杆上跨,跨了就不好钓鱼了。”其实这些我也是听大人说的。用针制作的勾钓上来的鱼容易脱勾,从橹前钓上来的鱼用力一拉就有可能从橹后脱了勾,妈妈常说我是东沟里钓鱼西沟里放生。
船上的孩子没朋友,到了码头偶尔遇到几个玩得来的小朋友,船一离开友谊便结束了,船无定处,哪儿有货就行到哪儿,无固定性,所以也就没有朋友可言。一起玩耍时开心,遇到口角时也会争吵,船上人最怕人家骂“翻船倒锅枪(箱)”,船一翻等于是冲了家,哪能容别人这般辱骂?岸上的小朋友通常也不跟船上人玩,无论是穿着还是玩具、小食物都跟不上他们。船上长大的孩子最擅长游泳,一到夏天裤子一脱就下了河。还会用芦苇叶编织成各种小船的形状放进河里任其漂浮,把最原始的希望寄托在上面让它带向远方。
我最爱跟着姐姐们上岸,她们拉纤我就跟着跑前跑后,因为纤路上有惊喜,象个小侦察兵一样不时地把发现地衣或磨茹的信息提供给她们,甚至有时还会发现野鸡窝,捡些野鸡蛋。
我喜爱船在水上行进时从河中散发出的阵阵鱼腥味,喜爱那沿河一眼看不到头的青青芦苇,喜爱听芦苇丛中叫唤的柴雀,喜爱夏天的夜晚拍闪拍闪的萤火虫,喜爱在夜深人静时去听轻轻拍打着船帮的潺潺流水声,喜爱看风起的日子里扬起的风帆,喜爱蹑手蹑脚进入河岸边的草丛中去听秋虫的歌唱,喜爱看着两岸被白雪覆盖后只留下的那条蜿蜒向前的卯酉河,是它们在我漂泊的故乡中丰富着我童年的生活、快乐了我水上的童年。
4.走进校园
我于1971年被母亲领进了学校,开始了我的校园生活,同时也结束了在水上浮家泛宅的流浪生活,住在交通大院最南边的马房,据说建国前后解放军在这里养马,后来一直称之为马房,这块地皮是航运公司的,几间茅草房就成了退休老职工的养老院,爷爷退休了,行了一辈子船的他赶上了好日子,能够不受小船颠簸之苦,可以在陆地上晒起了太阳,他时常一个人用小凳子坐在草屋外抽着水烟,念叨着“还是共产党好,终于过上了安稳的好日子”之类感恩的话,按月领取6块钱一个月的退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