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女母亲
　　 我在江南的卑湿地，仰望……
　　 在峡江的风里，在巫山的岚中，你裙裾飘飘，俯视江面上波涛滚滚里的船来船往。
　　 你是我的——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的母亲是美丽的。我们美丽的母亲在天上有最快乐幸福的生活：她和她的姐妹们在石阶间采紫芝，在林间逗鹤戏鸳玩鹭。巫峡神女溪的冬天，有好多好多的鹤鹭鸳鸯。不知道的人说是来越冬的，哪知道人家是直接从天上下来看望昔日游伴的。
　　 是什么让你，我们的神女母亲从天庭下到凡间，对着峡江，千年一站，一站千年?
　　 大地洪水滔滔，尸横遍野；人们流离失所，哀号干云。那段时间，天堂云楼里没了往日的笑声，没了环珮之叮当。当治水英雄大禹王八方奔走，累了乏了的时候，你，我们的神女母亲，就再也在天堂里呆不下去了。
　　 彩虹倒映在水中，倒映在水里的、天空里的纷纷花以及人们头顶天空里的纷纷花，在瞬间平了波涛的、澄清的水面上相吻。你脚踏祥云、从纷纷坠落人间的花中出现了，轻落人间。治水的英雄跪在大地，他的手伸向天空，他的泪落下来了：“噢，母亲，我们的母亲，你终于来了，百姓终于有救了。”英勇的儿子在神情肃穆的母亲面前泣不成声。他从慈祥母亲的手中接过天书，得到降服妖魔的力量。
　　 “回天庭继续我们快乐的生活吧！妖孽已除，人间安乐。回去吧！”
　　 神女母亲在万山丛中面向峡江。峡江的涛声高一阵又低一阵，低一阵又高一阵：“你们去吧。我要在这儿守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神女母亲注视着峡江，峡江在母亲慈悲心的滋养下，慢慢平和，慢慢变宽，流向远方。
　　 神女母亲抬眼远望，洞庭湖、鄱阳湖、太湖，那些大大小小的湖都接住了眼神的灵气：长江有多少湖，神女母亲就有多少个化身，吞吐调节长江水量，滋养花的腴土。
　　 我在美丽的阳澄湖边。
　　 我知道我是在母亲的温暖怀抱里，慈悲的注视里。风吹过来，那是神女母亲芬芳的呼吸。
　　 苇丛里白雾茫茫，慢慢地弥漫开来，和巫山的云雾连成一片。神女母亲的十一个姐妹唤不回她们的姐姐，就都变作一座座峰。她们都面向峡江。她们对天庭的乡愁弥漫成巫山的云，阳澄湖的雨。
　　 所以，我想跟婵娟一起骂：“宋玉，你这无耻的文人！”我还想跟婵娟说，宋玉的无耻永远无人能及：哪一个做儿子的把美貌母亲当作美色津津有味地描写的。更甚者，哪一个做儿子的为取悦权贵，竟能说自己的母亲与什么鸟王留下了一段风流佳话。“不信吗？我可以作证。”牲口宋玉说。（引自宋玉《高唐赋》与《神女赋》）
　　 文人无状无脑子。宋玉以降，中国的文人跟着宋玉胡扯，就连李白、辛弃疾这样的大家也跟着吠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个夏天的晚上，有个小女孩在各色人群中，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而我，此刻也想捂紧自己的眼睛。我想替我们共同的神女母亲跟那个小女孩说：“什么‘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啊！舒婷，还有所有的后辈的孩子听着，别再听那些胡说八道糟塌母亲了。事情不是这样的呢。”
　　
　　 二、三峡纤夫
　　 一条小船，一段清丽的短文，是它们先引我入峡江。那山、那水、那猿的凄鸣常引我遐思。
　　 后来，我随一条叫“江津号”的轮船细游了一次三峡，并且不久，我就在影院里听到了它的汽笛声。低沉、滞长的颤音倒是让我想起了伏尔加河的纤夫，愁苦、哀忧，河水流得低沉压抑，纤夫们脚踩俄罗斯宽广大地，一步一个脚印，坚定，沉着。
　　 背起纤绳汗水洒，
　　 踏开人间不平路……
　　 但眼前的这幅“三峡船夫”图让我震惊：纤夫们脚踩激流乱石，棕色全裸，绳索勒进身体，身体前倾，几乎就要贴着水面。
　　 耳边响起高亢、激烈的峡江号子。
　　 沿河滩走上云栈，前面是巨石鸟道，下面是深渊狭谷，身后是激流中逆行的船。
　　 不可能脚踏实地，不可能坚定沉着愁苦哀忧。只能用全部的生命，拉着船，前进！
　　 简单的音节，穿云的号子，激流里的船只。绷紧的绳子格格有声，那是峡江纤夫生命的呻吟。
　　 赭色的背向我的纤夫，请你们回过头，回过头来让我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是哪些人吧！
　　 是在汩罗江边披发行吟的屈原？
　　 是策着战马冲向敌阵的岳武穆、戚继光？
　　 是虎门销烟的林则徐？
　　 ……
　　 船过那些泄滩、那些滟滪，船过黄牛。
　　 黄牛滩好长：“早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穿云的号子依旧。前倾到身体几乎贴到水面的身姿依旧。船在激流中行进依旧。
　　 峡江的纤夫！中国的纤夫！
　　
　　 三、看海的小姑娘
　　 小姑娘你这是第一次看到大海，看到这盛开在大海里的朵朵浪花吧！我知道你是被吸引住了。
　　 你离开峡江的时候，刚好是二月黄（迎春花）在寒风里绽放，过不了多久，峡江周围地区就是一片花的海洋。杏花、油菜花、李花、梨花、桃花、杜鹃花、柑橘花、还有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它们，都是神女母亲从天上带到峡江来的。春来秋去，花开花落里，四季风送着这些花魂来到峡江，再由峡江水载着流向远方。
　　 于是，我们的土地便成了花的土地！
　　 被峡江花香浸洇了童年的小女孩，她会在海浪的节奏里长成一个亭亭的姑娘，她去三峡旅游时，她知道这是回家吗？她会哼着黄绮珊的《神女峰》去赶人山人海的三峡红叶节？和女伴们踏歌游山，“八阵图前寻小石，摇摇和风系钗头”。这些，她的母亲会和她说？还有云火山居，金钗负水的日子？
　　 她的父亲会跟她说煮井烧畲，说自己在峡江姑娘赶花的日子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会说自己在满山红叶似彩霞的日子里，在峡江地区万山丛中一宁静的小溪里划着船，老远就看到一个姑娘的伫立远眺？
　　 这关系到这小姑娘日后的三峡之行，是回乡还是赶会。
　　 不瞎想了。小姑娘，你在南方海滨还是北方的海滨，这点并不重要。如果是南方，那么，就让你和你的父母和我一起，在这昨天已逝，明天未来之时，在这江南的卑湿地里远望。你且留心你耳边忽忽的风，你让你的父母告诉你忽忽风里隐隐的歌：“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备注：传说，三峡神女瑶姬，在大禹治水时从天来到人间，后化作山峰永守人间，就是神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