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苔
又是三月花开时节,满坝子的油菜一夜间百花万花绽放,变成了一片广袤的金色的海洋,与夹杂在田垄上土埂上那些零星而且散乱的红色的桃花白色的李花紫色的柠檬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故乡五彩缤纷的春天,引来了无数的游客徜徉其间。
下午三点多钟,我午睡以后,也懒洋洋地加入到游览的人群中。在我的前面,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头在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陪同下,兴致勃勃地朝着前方走去。那姑娘不断地举起她的手机东照西摄,又叽叽喳喳地操着北方口音不断的嚷叫着。在他们后面几十步,有个步履蹒跚老太太。在她的身边,一个北方姑娘挽着她的手,对她说:“奶奶,这都回来几天了,你怎么总是对故乡的一切看不够呢?”
“傻孩子,故乡的山好水好人更好嘛。”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操着标准的安岳方言回答。
猛然间,我觉得这个老太婆的背影好不熟悉!那高挑而又苗条的身材,一点也不佝偻的腰板,我似乎是那样的熟悉。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她们的前面,又回过头来望了望她。
她也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又略为迟疑了一下,也停住了脚步。
“您好,请问您是……”
“我姓周,名叫周益红,这里是我的故乡,回来看一看。”
“啊,周阿姨!”我惊奇而又诧异地大叫道,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张漂亮的脸蛋:一双明亮透彻的大眼睛,一个高高挺起的鼻梁,两片红润的薄薄的嘴唇。
“你……为什么认识我?”她也大吃了一惊。
“我是你的小东西啊。”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家从场镇下放到农村的时候,就租住着她家的房屋。
她只有一个哥哥,却在县农业局工作,嫂子又在县百货公司上班,只有她一个人住在农村。
那时候,她是一个高中毕业生,没有能够在城里找到工作,后来就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公社安排她作了个幼儿园的老师。
她一个人住着家中的五六间房子,而且院子内部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她用旧脸盆在天井里栽上了几株花卉。
她的哥哥嫂嫂要她将房屋大部分租赁出去,房租就作为她平时的零用钱。她因此常常得以买些水果糖吃。
因为我的父亲是区中学的教员,也是她的老师,所以他们就放心地将房屋租给了我们。
那时候她很喜欢打扮自己,性情又非常的活泼开朗。父母教我们叫她“姑姑”。
我的年龄最小,因此她叫我“小东西”。
有一天,她的家中来了个陌生人,是个青年男子,模样儿英俊。
我大约只有三四岁,因此毫不忌讳地闯了进去。
她向我招了招手,说:“来,小东西,你叫他叔叔,他会给你糖吃。”
我有些害羞地低声叫了。
那个青年男子便说:“小东西,来,让我抱一抱。”接并将我抱在他的膝头上,果然给了我一颗水果糖。
她假装生气地说:“小东西只能我叫,你不能叫!”
他笑了一下,然后很温和地说:“行,我另外给他取个名字。”接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腼腆地说:“秋生。”
他看了看我,说:“你这么胖乎乎的,想不想当花和尚?”
我不知道花和尚是谁,只是点了点头。
他便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钢笔,在我的脸上东一笔西一笔地描绘了起来。
我觉得那种感觉是凉悠悠的。
她忍不住在旁边“哧哧哧”地发着笑。
画完了,他把我放在地下,又递给我一根小木棍,然后说:“这是你的禅杖,去吧,到院子里跑一圈。”然后又转过脸对她说:“花和尚,怎么样,比你的小东西有趣吧?”
她故意不理他,却对我说:“你要舞动着你的禅杖,大声的喊:‘我花和尚来了!’懂吗?”
我似懂非懂,只是照着他们说的去做。
结果引来了我的兄弟姐妹,还有院子外面的小孩子,大家全都拍着手叫:“花和尚,花和尚!”
父母出来看见,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出来向我的父亲解释说:“老师,我们这是在逗乐孩子。”
父亲笑着说:“没关系。”
她也急忙说:“他是我的男朋友,在区里工作。”
父亲向他递过去一支香烟,他摇了摇手,客气的说:“谢谢,我不会。”
不久,他们便结了婚,还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大包水果糖。
又过了不久,他被调到县人民法院,做了个法官,以后便很少过来了。父母闲谈的时候说,他曾经想将她弄到城里去教幼儿园,可是因为户口不对,没能成功。
后来,她便很少出门,常常一个人躲在屋里哭泣。
又一天,我又闯进了她的房间,她正在看着一本书,眼角却有着明显的泪痕。
我问她:“姑姑,您怎么哭了?叔叔怎么不来了?”
她不理我,只是伏在书上抽泣。
我说:“姑姑,我不再喜欢那个人了!”
她抬起头来,在我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又苦笑着说:“小东西,你真乖!以后不准人们叫你花和尚了?懂不懂?”
我点了点头,因为他欺负了我们的姑姑。——我们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姑姑。
这以后,我就常常钻到她的房间去,任她怎么逗着我玩乐,只要她能开心。其实她常常只是抱着我发呆,偶尔也吻一下我。
此时,她想起了这些往事,便笑了笑说:“小东西,我仍然这么称呼你吧?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你是那么的可爱。特别是他离开我以后,我是真正的孤独极了,你居然经常过来安慰我,真是一个好孩子。可是你怎么也老了?仍旧住在这里?一直都在做着什么事情?”
我告诉她:“我长大了以后,考了个中专,分配在公社机关工作。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了他,他却不知道我是小和尚了,我也没有告诉他。他后来当了法院的一个副院长,可是我听人家说,他的家庭很不幸:他虽然娶了一个城里的姑娘,但那个姑娘仍然一直没有工作,后来又很早就去了世。他们生下了一儿一女,好像儿女对他也不怎么孝顺。哎,姑姑,你现在还在恨他吗?”
她笑了笑说:“让我怎么说呢?说不恨他,那不是事实。但说我非常恨他,又觉得不是。他虽然那么势利,但我却应该感谢他。因为离了婚,我后来去到了新疆,遇到了我现在的爱人,他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团长,我也成为了一名教师。我们之间非常恩爱,女孙们也都非常孝顺。这不,我们的孙女外孙女陪着我们回到故乡来旅游,这几天,我们去看了紫竹观音,又看了圆觉洞,沿途还看了柠檬海。故乡大变了模样啊!你这么关心着我,让我也很感动,故乡的人们真正的好啊!”
我蓦然想起了长期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件往事:那是一九六零年春节前的一天,我到这片绿色如海的油菜地中玩耍。忽然看见她手里握着一把油菜苔走来。我向她的身后一看,生产队油菜试验田里的几株油菜苗已经没有了苔尖。我楞住了,她这是在破坏生产啊,我要不要向刘文学那样,向她斗争,举报她?
她涨红了脸,喃喃地向我解释:“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回到家里,我心中一直揣揣不安。好像有两个小人儿在那里争辩。一个说:“你一点也不勇敢,不能英勇的维护集体利益!”一个说:“你怎么能够举报姑姑呢?她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很快,她就被判了两年刑,但是不久又被释放了出来。又过了不久,上面有了一个说法,三年困难时期农民偷窃生产队的粮食和蔬菜可以免于追究,我心中的那两个小人儿也因此停止了争辩。只是另外的一个小人儿又在那里嘀咕:“姑姑待你那么好,现在她会不会怀疑是你告发了她呢?”我想向她作一个解释,但是她回来以后就长期关着房门,有时候碰到我,也是始终苦着一张脸,我就不敢开口了。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长期压在我的心中,好像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一个在法律上不算犯罪但是在人性上却是犯了罪的人。没想到今天,我却在这里碰上了她。
“当年油菜苔那件事情,我没有告发过你。”我不安地申辨。
她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笑着说:“那不关你的事情!那是我炒油菜苔时,不小心让队长发现了。他向大队作了个汇报,大队又向公社作了个汇报。我原来的丈夫下来听说了,就故意夸大了事实,将我抓了进去,又判了我的徒刑。队长觉得于心不安,认为与事实有一定出入,就上来作了个证实,说我只是掐了几株油菜苔,上面就把我放了。这么多年,我都差不多忘记了,你竟然还记得向我做出解释,看来你还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