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暮西山，山洼村隐匿在浓浓的晚雾里，几只归鸦落在高高的杨树枝头上，使劲呱噪着，盖住了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一支花喜鹊，张开了翅膀，低空飞翔了一段距离，落在了灰白色的村街上。花喜鹊在村街上悠闲地散步，长长的尾巴不时上下摆动着，一只大黄狗从西面向东一路狂奔而来，花喜鹊“嘎”一声惊叫，张开翅膀，黑白相间的身影如一道离弦的箭，射向不远处的那棵杨树上，消失在浓密的枝叶间，偶尔有微风刮来，才能隐隐约约看见花喜鹊的一点影子。
　　 大黄狗在一处敞开的大门口向院子里一拐，同时放慢了脚步，冯桂儿推开屋门走到院子，大黄狗低着头一路小跑，在距离冯桂儿几米远的距离乖乖地趴下了，两只前爪伸向前，屁股撅得高高的，尾巴不住地摇晃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又出去跑骚去了？”
　　 大黄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向前爬了几步，尾巴摇得更欢了。
　　 大黄狗是村子里一霸，山洼村十几条母狗都是大黄狗的妃子，在交配期间大黄狗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守着它的妃子，直到过了发情期，它才一身疲惫地跑回自己家。它已经三天没在家了，冯桂儿知道它一定饿了，就手指着墙角的狗食盆喊道：“自己去吃吧，给我好好看家，别给我惹祸！”
　　 大黄狗颠颠地跑到了狗食盆跟前狼吞虎咽吃起来，吃饱后静静卧在大门外，嘴巴插在自己的裆下，身子卷曲成了一个圆圈。
　　 就在大黄狗低头吃食的时候，冯桂儿早已经走出了院子，沿着水泥扬灰道一路向西，然后向南一拐，走进南北走向的一片杨树林中。这片杨树林归冯桂儿名下，有一千八百多棵，这是当年她和丈夫赵玉和一起栽种的，此刻物是人非，赵玉和离开冯桂儿有五年之久了。每当走进这片树林，冯桂儿还能清晰地回忆着往昔的情景。
　　 此刻的冯桂儿不由自主想起了赵玉和，想起了消失在街角的那个背影，那个难忘的背影，一直留在冯桂儿的心灵深处，始终都不曾离去。
　　 白杨林带的旁边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乡村公路，一直通向南面的一条公路，也是小村通向世界的南大门。公路在逐渐升级，原本是土道，现在铺上了黄色沙子，也由过去的三米多宽变成了五米多宽。冯桂儿抬头向南面望去，几朵悠闲的云被夕阳染成淡粉色，云朵的表面不是如棉絮那样的洁白，上面有淡淡的青灰。晚风徐徐，吹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冯桂儿分辨得出，这是玉米地散发出来的特有的味道。
　　 一个黑点出现在这条田间公路上，黑点迅速移动，而且速度很快，不消两分钟冯桂儿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驾驶一台摩托车。摩托车越来越近，在冯桂儿面前停下来，冯桂儿这才看清是本村的街坊陈希国。
　　 “桂儿，在这儿遛弯呢？”
　　 “啥遛弯啊，出来走走消化消化。”
　　 陈希国下车将摩托车支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掏出打火机将香烟点燃。烟盒和打火机都在他的右手上，他一挥左手，说道：“这片林子也该出钱了啊！”
　　 “我也正琢磨这件事呢，小峰不在家，也没个人商量。”
　　 “小峰不是分家另过了吗，这是你自己的事，干嘛还找儿子商量？”
　　 “小峰是家里的主心骨，不找他商量找谁商量？”
　　 陈希国将香烟装进兜里，说道：“玉和离开五年多了，你自己一个人家里家外的忙活，也够辛苦的，就没有想过找一个人为你分担一下？”
　　 “我自己还能担得起来，压不跨！”
　　 冯桂儿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哀。五年多冯桂儿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平常日子还不觉得什么，就是有个病有个灾，心里特别的焦，就想靠在一个宽厚的肩膀上，任凭一直粗大的手抚摸她的额头，然后低声细语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会感到温暖和幸福。
　　 陈希国还想说什么，这个时候，冯桂儿的手机响了，陈希国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冯桂儿看了一眼手机，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说道：“王二嫂，今天有点累……”
　　 不容冯桂儿说下去，王二嫂急急地说道：“来吧，都是左邻右舍，就差你这个臭鸡子了。”
　　 冯桂儿无声地笑了，说道：“我马上就回去。”
　　 “又去看你的宝贝林子了？是不是这两天就砍伐了？”
　　 “嗯！”
　　 “我带你一段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走挺好的。”
　　 不是冯桂儿不想坐，而是冯桂儿不敢坐。一个寡妇，在黄昏时节被一个没有老婆的男人从村外驮回来，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陈希国呆呆地看着冯桂儿的背影，手里的香烟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袅袅升腾着烟雾，冯桂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陈希国手里的香烟也燃烧到了尽头，他激灵一下，赶紧丢掉手里的香烟，用嘴吹了一下，这才骑着摩托车向村子里驶去。
　　
　　 二
　　 陈希国已经有意无意在冯桂儿面前提起过，可以有一副肩膀为她撑起一片蓝天。陈希国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这是一部电视剧的台词，陈希国记住了，并且运用得恰到好处。不是冯桂儿听不出陈希国的弦外之音，她也动过心，自己已经五十岁了，也不会太挑剔，她在儿女面前也是有意无意提到过陈希国这个人，儿子赵峰不置可否，儿媳妇范丽却是极力反对，一个养不住老婆的男人肯定有缺点，至于什么缺点，范丽也说不上来。这个小火苗在冯桂儿的心头一闪，瞬间就熄灭了。
　　 这个念头在陈希国的心里存在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陈希国比赵玉和小一岁，小的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是地地道道的光腚娃娃，和冯桂儿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可以说相互了解。陈希国没有赵玉和的胆子大，尽管年轻的时候也对冯桂儿有意思，只是羞于开口，被赵玉和捷足先登了，陈希国懊悔，痛恨自己胆子太小。
　　 经人介绍，陈希国与李娟结成伉俪，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李娟天生丽质，比冯桂儿不差分毫，陈希国心里也就有了小小的安慰。不曾想到的是，李娟从心里就没瞧得起陈希国，就在陈希国在外拼命挣钱的时候，与邻村一个比她小一岁的男人私通，留下十岁的儿子，不知了去向。
　　 狗剩已经十岁，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懂得，一天深夜他被一泡尿憋醒，朦胧的月光里，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清晨起来，被一顿胖揍，他没有喊叫，眼睛里也没有一滴眼泪，小小的心里有了怨恨。母亲跟人跑了，狗剩就在爷爷奶奶身边，从来也没叨念过母亲。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希国心灰意冷，四十几岁的汉子没再续弦，一个人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家里的那点积蓄被李娟卷走了，陈希国骂了几句娘，好在今年挣的钱还在自己身上，他把身上的几万块钱留给老母亲，过完年南下广州深圳，四十几岁的汉子正是年富力强的大好时光，他又舍得下力气，人又不笨，两年之后回来腰包里多了十几万。在外面闯荡了几年，他有些厌倦了，不想再出去，就想在家乡自己闯一条路子。他看准了一个商机，乡下翻盖房屋方兴未艾，勾机和翻斗车大有用武之地。他就向朋友借钱买了二手货，两年下来还清了所有的借款。有了钱有了事业，也就有了追求者，条件最优越的就是二十七岁的黄花大闺女。陈希国知道，这些人不是看中他本人，而是看中他的腰包。陈希国有他自己的主意，他把目光瞄向了寡妇冯桂儿，那是他年轻时的一个梦。
　　 冯桂儿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在陈希国眼里冯桂儿能打败所有的人，包括那个二十七岁的大姑娘，道理再浅显不过了，那就是心里的喜欢。这种喜欢，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很纯粹，绝没有半分的亵渎成分。对于冯桂儿的没有回应，陈希国并没有气馁，他觉得还是时候不到，只要时候一到，自然会瓜熟蒂落。
　　 既然心里喜欢冯桂儿，就为冯桂儿做点实事，他帮助冯桂儿将杨树全部卖掉，卖了个好价钱。这几年陈希国有了这个设备，积攒了不少人脉，其中就有干建筑模板这个行业的老板。
　　 他加大了油门，摩托车在另一条村街驶进了村子。
　　 进了自家的院子，他拨通了朋友的电话。
　　 “哪一位啊？”
　　 “陈希国，咋把我忘了？”
　　 对方打着哈哈说：“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陈大哥啊！”
　　 “少给我灌迷魂汤，这是糊弄小姑娘的把戏。”
　　 “陈大哥又不是小姑娘，怕什么？”
　　 “我怕呀，怕你压我的价啊！”
　　 “陈大哥，你可别逗了，你家又没有杨树。”
　　 “赵金柱，别给我打马虎眼，来山洼村也不到我家，我看你欠揍！”
　　 “那一千多棵树我还想再杀杀价。”
　　 “杀你个头，现在多少钱一棵？”
　　 “一百二十一棵，不过，她还没同意，合同还没签。”
　　 “这份合同我来和你谈如何？”
　　 “你来和我谈？大哥，别逗了，是不是冯桂儿和你有一腿？”
　　 “你放屁！”陈希国大吼一声，随即说道：“赵金柱，你要是在我面前说这话，我就用拳头说话了！”
　　 “大哥，你可要整明白，你是求我办事，还这么橫啊！”
　　 陈希国已经听出赵金柱有些不悦，只好实话实说了，“你也知道，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大姑娘，我都没打拢，年轻的时候下手晚了，这个岁数了，还能有这个机会，我想……”往下，陈希国没再说，已经含蓄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那片林带我前年就看过了，价格也就是一百五十元。”
　　 “要是高于一百五，你可别后悔哦！”
　　 “陈大哥，你还是杀了我吧！”
　　 “一百四十五一棵，搞定了我请你吃大餐！”
　　 “三四万块啊，我得吃多少顿大餐啊！”
　　 陈希国从话里知道赵金柱已经答应了，笑道：“真有那一天，我请你喝最好的酒！”
　　
　　 三
　　 凌晨四点多冯桂儿就醒过来，她伸了个懒腰，在炕上懒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女儿结婚嫁到了邻村，虽然经常回家，毕竟也有自己的小家庭，不像做姑娘的时候能成天黏在家里。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带着孩子，小孙女已经四生日多了，她本想留在身边也好有个伴，可儿媳范丽不同意。
　　 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纱，屋里变成暖暖的粉色，冯桂儿坐了起来，一伸手将窗帘扯向一边，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透过窗玻璃望出去，村街上不见一个行人。冯桂儿呆呆地看着窗外，铁管焊成的方方正正的大门变成了歪歪斜斜的木门，木门敞开着，赵玉和笑吟吟地向院子里走来，冯桂儿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细一下，等她挪开手，眼前的一切消失了，铁大门紧紧关闭着，大黄狗懒洋洋趴在大门边，哪里还有赵玉和的影子？
　　 冯桂儿哑言失笑，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不能出现了，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开始叠被子。
　　 不一会儿，她穿戴整齐走出了屋子，大黄狗赶紧跑过来，将长脸贴在她的大腿上来回蹭着。
　　 “今天不去跑骚了？”
　　 大黄狗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冯桂儿伸出的手掌上，红红的舌头耷拉在一边，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热切地望着冯桂儿，冯桂儿从大黄狗热切的瞳孔里看到了忠诚。她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大黄狗的狗头，这是冯桂儿最好的奖赏，大黄狗撒开前爪在院子里撒着欢，这是大黄狗对主人冯桂儿的回应。她向前走了几步，拐向通往大门红砖铺砌的甬道，大黄狗紧紧跟在她的身后。这个时候手机唱起来，她停住了脚步，掏出了手机。
　　 “你好，哪位啊？”
　　 “冯桂儿吧，我是赵金柱，没打扰你的清梦吧？”
　　 “我早就起来了，正和大黄狗玩呢。”
　　 “你家的大黄狗真仁义啊，是条好狗！”
　　 冯桂儿歉意地说道：“让你来回跑好几趟，合同也没签成，抱歉了！”
　　 “可以理解，如果你方便，我一会儿就带合同去，咱们把合同签了，如何？”
　　 “你的那个价位我还是接受不了，合同咋签？”
　　 赵金柱在电话那边爽朗地笑了，称呼也改了，“大姐，你自己说说，什么价位你能接受？”
　　 冯桂儿不知道赵金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说道：“当然是高点才好啊！”
　　 “大姐，我赵金柱一口吐沫一颗钉，一口价，一百四十五一棵，咋样？”
　　 “多少？”冯桂儿以为听错了，又追问了一句。
　　 “大姐，你遇到贵人了，不然的话，我赵金柱也不会大出血，没辙呀！”
　　 “啥贵人？大兄弟，就这么定了，就在家等你来签合同。”
　　 不用猜，冯桂儿就知道赵金柱嘴里的贵人是谁。想起当年，陈希国也是冯桂儿的追求者之一，尽管陈希国没有向冯桂儿表白过，她从陈希国的眼睛里看出来有这层意思。
　　 冯桂儿站在院子里眼睛遥望着远方，从这里向村子的西南角望去，也能看见自家的一小段白杨林带。她想起了昨天黄昏的那段偶遇，想起了陈希国的那句话，心里有说了不出的滋味。
　　 吃过饭不久，赵金柱就把路虎停在了冯桂儿家大门口，大黄狗冲了过来，站在大门里虎视眈眈看着赵金柱。
　　 “大黄，快去找你家主人！”
　　 冯桂儿开门出来，笑道：“大兄弟，快进屋！”
　　 赵金柱看了一眼大黄狗，胆战心惊地说道：“不进去了，你家大黄狗给我一口咋办？”
　　 “哈哈，这么大人了，还怕一条狗啊！”
　　 她一声吆喝，大黄乖乖地趴在了地上。
　　 “这是合同，你签了字就生效，我马上去县里办手续，顺便把钱打到你的卡上，你有银行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