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挑水的桂一耀拄着拐杖爬上了长岩底，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不由地挥舞着黝黑发亮的玄铁拐杖高昂地来了一嗓子，“扑棱棱”惊飞了路边草丛中的两只野鸡，“咕咕”地叫着飞到了对面的山坡上。
　　 他有点歉意地笑了笑，抬头看着自己的拐杖。其实他一点都不拐，可是拐杖却从不离身，更不许别人碰一下。他常说，这拐杖里有魂，不屈不挠的民族之魂。别人却听不明白，以为他就爱说大话。他却笑笑，不做任何解释，有时候，有些解释是徒劳的，你越解释别人越认为你是吹嘘。只有他自己明白，拐杖就是他的刀，他的军刀。鬼子赶跑了，反动派也被打倒了，兵刃就不可以私人据有，必须交公。解放以后，生产队有人跑来通知他这件事。他却舍不得生死与共的军刀离他而去，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没亮，他带着军刀就出了村。人们都以为他带着他的刀逃跑了，傍晚的时候却看见他拄着一根黝黑发亮的拐杖进了村。有人就问他，你的刀呢？他指了指自己的拐杖。原来他把他的军刀交给了城里的一个铁匠，铁匠把军刀投进熔炉的时候，他蹲在地上哭了。血与火在炉中迸响，铁匠巧夺天工，再辅以其他材料，一根重二十多斤的玄铁拐杖出现在了桂一耀面前。桂一耀两眼生泪，双手接过。虽然他才年过四十，也并不拐瘸，但是这铁杖从此以后紧随他左右。
　　 桂一耀把木制的水桶放在山路上的一块石阶上，扁担顺手横放在路边，他一提裤腿就坐在了扁担上，玄铁拐杖自然就抱在了他胸前。山风从沟里吹来，挑水出了汗的桂一耀就觉得有点冷，他轻轻地抚摸着静静地躺在怀里的战友，仿佛又看到战火弥漫的喜峰口阵地上殷红的血，又看到了怒吼的狂风中战士们睁着血红的眼，张大了嘴巴，挥着大刀砍杀，也听到了震天的喊杀声，眼前血光满地。似乎又听到了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誓言，就是这铮铮誓言激励着勇士们一次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
　　 往事的回忆一旦打开了闸门，他就任由思绪一路奔泻下去。他隐约记得，就在他们奋勇追杀日寇的时候，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炸响，他身体一斜，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有多久，醒来的时候挂在半山腰里的树枝上，浑身疼痛，他试着动了动胳膊腿儿，都有感觉，还好，零件都没坏，只受点皮外伤不算事。
　　 月光黯淡，山坳间更显凄凉，到处是绿眼睛闪烁，还有狼的长嚎。他知道，那是狼在呼吁同伴在这里找到了食物，而那些食物正是战友的尸体。想到这，他两眼通红，眼睛里的怒火灼烧着。他强挣扎着挪到树根处，攀着山岩滑落到地面上，他所到之处，绿点在退缩。他想掩埋战友，但是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又岂能是他一人所能力及的。他只能在暗夜里悄声呼唤着，搜集幸存者。但是他回忆不起来散落在各处的战友是怎样聚拢到自己身边的，就像滚雪球一样，到黎明的时候，也有一百多号人了。
　　 估计部队已经转移了，他只好带着这一百多士兵一路打听着追下去，没想到进了山西，日本鬼子就紧跟着杀进来了，他们人少弹药缺，不敢跟鬼子硬拼，只得在山岭里穿行，没想到还是被鬼子给发现了，他们打光了子弹，还是没有突围，包围圈越来越小，他们准备好了拼刺刀，这队鬼子却没那么傻，“噗噗噗”的子弹打在他们的脚下，他就有点纳闷。
　　 古籁一脸狞笑着走了过来，抽出指挥刀，说，八嘎，你们的，谁的大大的？这鬼子汉语半懂不通，好像是问谁是领头的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就要挺身而出，身前的几位士兵也跟着向前，他不想做无谓的牺牲，就大声说，我是营长，有什么冲我来！
　　 古籁嘿嘿一笑，你的，好汉。我的，敬重英雄。你们的，跟我干。不然，死了死了的！
　　 桂一耀一挺胸，要命有一条，别想让老子做汉奸。
　　 他话音未落，“砰”一声枪响，他身边的一名士兵倒在了血泊中。
　　 鬼子已经架起了机枪，枪口对着士兵。桂一耀犹豫了……
　　 桂一耀带着自己的兵夹在古籁的队伍里扛着没有子弹的枪一路来到交城，他们自然就穿上了黄皮，他就当上了警备队队长。桂一耀跟古籁讲，他们只负责治安，其它事务一概不管。古籁奸笑着答应了。
　　 桂一耀约束自己的部下，对待老百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千万不要有血案在身。手底下有个小队长叫赵永胜，为了私利半夜擅自放城里的商人外出做买卖，其实就是给城外的八路军交通站提供布匹、粮食、煤油等军用物资。桂一耀权当不知情。没想到，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就被汉奸告发给了古籁，古籁大怒，派兵血洗看守城门的警备队，赵永胜跳下城墙被打成筛子，桂一耀见势不好，趁乱化妆成老百姓急惶惶逃往交城山。在鬼子追击过程中受了枪伤，来到圪垛村以后躲进山洞里，被群众所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伤好以后，他就隐姓埋名在村中学校教书。共产党领导的武工队派拐五和桂一耀秘密接触几次，桂一耀坚持不再踏足军旅生涯，但是，有需要的地方一定尽力帮忙。在桂一耀的协助下，武工队策反了城中的伪军旧部，抢回了被鬼子掌握的大量军用物资。古籁恼羞成怒，进山围剿，结果鬼子被武工队的地雷炸得死伤无数，桂一耀这一次也参加了战斗，罪恶滔天的古籁在他刀下丧生。
　　 军区首长再三委托拐五邀请桂一耀加入八路军，桂一耀只是不做声，埋头批改学生作业。拐五知道他心志已决，就不再强求。并委托村里的妇女主任牵线搭桥，与村里一寡妇喜结连理，生下一子桂小武。
　　 解放后，桂一耀想带妻儿回老家河南，妻子却不忍离弃前夫年迈的公公婆婆，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以后，返回老家又提上了日程，没想到，文革开始了，桂一耀的历史问题被人揭发出来，书是不能教了，他被赶出了学校。更可恼的是，儿子桂小武每天玩枪弄炮，成为造反猛将。桂一耀好言相劝，年少不更事的他竟然叫嚣着宣布与父关系决裂，永不回家门。
　　 桂一耀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一阵难受，悄不做声地挑起水桶，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在村中盘旋的青石台阶上。街道上很少遇到行人，大家为了避免横生祸端，都选择了缄默。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桂小武带着造反团冲向了大门院的高石台阶，大门院里住着从部队上回来的拐五，只因为他在解放战争与闫军的战斗中，违抗命令背出了被困闫军不愿为其卖命的日本女人，不幸被子弹击中，落下了腿伤，走路一瘸一拐成了残疾，伤好后，他不想拖累部队，请缨还乡。当地县政府要安排他复员工作，他说自己没有什么文化，还是回老家种地好。他可没想到，那日本女人不愿返回日本，他走到哪跟到哪，情愿一生一世相随。他们的婚礼冷冷清清，没有人参加。
　　 当桂小武这些愣青后生把身怀六甲的拐五婆姨拖出来挂在枣树枝上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突然鸦雀无声。有人悄悄去找放羊的拐五。
　　 批斗会还是要举行，拐五的婆姨披散着头发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桂小武举着拳头喊着口号，打倒隐藏在群众中的日本间谍！台下却没有人响应。桂小武在高圪台上就大声的喊叫，看来这日本间谍在我们村种植了可怕的毒瘤，给我狠狠地打，看她招不招。天上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狂风旋转在山村的上空。高圪台上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一只看不下去了的乌鸦“嘎”地叫一声拉了一泡屎飞走了，桂小武以为雨滴落下来了，在脸上一抹，乌鸦屎就涂成了小丑的装扮。台下就有人仍不住要笑。桂小武正要发火，就看到他爹桂一耀举着玄铁拐杖杀气腾腾而来。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婆娘大叫一声，血！大家这才注意到血水顺着拐五婆姨的腿一滴一滴往下滴。可那桂小武不懂事，又抽了可怜的女人一鞭子，随着一声惨叫，桂一耀的玄铁拐杖就抡起来了，还有急匆匆赶回来的拐五的拐杖。其他造反的早被家人拖走了，只有被拐杖打趴在地的桂小武还叫嚣着，你们这是对……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大嘴巴子就抽上来了，特别响亮。场子里的人群骚动起来。拐五抱起婆姨的身体，桂一耀三下五除二解开绳索。这时，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
　　 大家急忙把奄奄一息的拐五婆姨抱回家中放在炕上，村里的产婆已经不请自到。她查看了胎儿的情况，再看看似醒非醒的日本婆姨，她的脸色就不好看，小声说，老桂，你把拐五拉出去吧，情况不太好。大人看来是保不住了，孩子也两说。
　　 还是被拐五听见了，他的泪唰就流下来了，他大声喊叫着，不能啊，不能啊！随即，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不止，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们母子！桂一耀却怎么也拉不起磕头如捣蒜的拐五，额头上已经渗出血来。他的内心无比愧疚，因为，在革命战争年代，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那可是莫逆之交，虽然拐五小了十来岁。
　　 拐五的婆姨在昏迷中依然配合着产婆使劲，也许是母性的本能，在她听到婴儿一声响亮的啼哭以后，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离开了人世，大门院里传来拐五的嚎叫，混合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撞击着村民们的耳膜。
　　 桂一耀手持玄铁拐杖怒气冲冲来到造反司令部，见儿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和一帮人又商量着整人的事，他二话不说抡杖就打。众人作鸟兽散，桂小武慌忙躲避逃匿在黑暗中。此后，桂小武再不敢回家，又到其它村庄参加造反队伍。
　　 桂一耀连羞带气，无颜见莫逆之交拐五，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夜，与老伴卷起铺盖打道回了河南老家。
　　 一场浩劫结束了，四处造反的桂小武也回了村。也许是经历的事多了，这小子痛改前非，收拾了父母留下的房屋，老老实实耕种土地。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村子里没有人能掌握驾驶技术，村长就把手扶拖拉机交给他跑运输。这后生要干起活了还真是拼命，就有邻村的姑娘任新美看上了。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在大队部组织了婚礼，宴请了村民。拐五叔也在邀请之列，但是没有参加。桂小武看着正席空着的两个席位，心里不是个滋味。当然，桂一耀对儿子的婚事一无所知。任新美是个善良的姑娘，他很早就听说了桂家父子的事，就劝说桂小武应该回到父母身边，他们也上了年纪，难免有什么病病痛痛，跟前没有人照料怎么行？桂小武心里也懊悔不已，但是苦于不知父母去向，不知去哪里寻找。
　　 那还不好办，问问爹在村里的好友不就知道了？还是任新美有主意。可是一提这句话，桂小武满面羞惭，任新美再三追问，桂小武才吞吞吐吐说出那段陈年往事。
　　 你啊你，不知说你什么好呢？怎么能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呢？任新美指着桂小武的脑袋叱责。
　　 在村里，要想打听到爹的消息，也只有求他老人家了。桂小武十分难为情。
　　
　　 老牛一声长哞，和煦的阳光爬上了圪垛村对面的山梁，就照亮了桂小武贴着喜字雪白的麻纸糊着的窗户，新婚的任新美悄悄起床，安静的准备了一篮鸡蛋，两瓶玄中竹叶青，揭起了被子，把桂小武提着耳朵叫醒了，催着他穿好衣服，推推搡搡登上了长满青苔的大门院石阶。
　　 拐五叔，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您要想解气的话，打我一顿好了。桂小武跪在拐五家的地板上，拐五盘腿坐在炕桌前，吞云吐雾抽着烟，脸色阴郁在烟圈里飘出一句话，打你一顿，打你一顿她就能活过来吗？
　　 拐五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当年他也是鬼迷心窍，铸成大错，死去的无可奈何，活着的我们怎么说也要好好生活，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就看在爹的份上饶恕了他吧。
　　 任新美一边把鸡蛋放在拐五炕头，一边说。
　　 拐五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拾起一颗鸡蛋，“啪”扔在桂小武额上，蛋黄蛋清流了桂小武一脸。拐五指着桂小武的五花脸怒喝，你小子如果能把这颗鸡蛋弄完整了，我就能放下胸中的怨气。说完不住地咳嗽。
　　 桂小武羞愧地低下头。
　　 任新美爬上炕，轻轻捶着拐五的背，说，看你把拐五叔气的，滚，滚门口跪着。
　　 桂小武跪行到门口，任新美就说，拐五叔，今天到这里，一来呢，就是小武向您道个歉；二来呢，想向您打听我爹娘的事。小武知道他们身体不好，也上了岁数，跟前没有亲人那怎么行呢？
　　 烟圈从满是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圈成两个连环。
　　
　　 任新美拿着拐五叔给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对桂小武说，人一辈子谁能不犯点错呢？错了，就要敢于承认。拐五叔刀子嘴豆腐心，这不，咱爹写给拐五叔的信封上有明明确确的地址。今年收了秋，咱们就过去。
　　 谁想，生活中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事。拐五叔的儿子一句话不合，失手打死了多嘴的牛寡妇，留下他孤苦伶仃一人。桂小武有恻隐之心，每天悄悄地给老人挑水到门口。一开始，拐五叔一脚就把水桶踢翻了，桂小武也不气恼，再挑一担。如此几回，再去的时候，拐五叔就蹲在门道里抽烟了，水桶没有踢翻，但是也不搭理他。随着孩子的出生，拐五叔年龄越来越大，他们寻亲的日子推了一年又一年。
　　
　　 再说桂一耀回到了河南的老家。这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县城，祖屋还在，同族的人给照看着，他们就此安顿了下来。但是，天公不作美，老伴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生活，就因病去世。不久，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一些政策得到了落实，他每月能领取极微薄的教师退休金，勉强能维持生活。他在老屋的后院里种了点白菜，每天早上挑水浇地。玄铁拐杖已经拿不动了，手里一时没有了拿捏的，总是不舒服，连走路都感觉失去了平衡似的。有一天，不知道是秋露太重，还是桶里的水淹了出来，他脚下一滑，扁担和水桶就飞了出去，人重重的摔倒在地。要爬起来的时候，臀部撕裂般的疼痛，根本站不住。邻居听到他的呼唤声，闻讯而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龇牙咧嘴的桂一耀扶回屋里。他知道自己骨折了，这可怎么办？别说其它的，一日三餐就是个问题。说来也巧，操办完拐五叔丧事的桂小武俩口子也正好寻到了这里。桂小武正要向人打听，就遇上了出来送大夫的邻居。大夫一再嘱托，说，老桂跌伤的腿可不能吃力，需要静养，赶紧找个人伺候。邻居连声答应着，却是愁眉不展。他一听心里可是着急了，就要去家里看父亲，任新美一把拉住他，退到一边说，咱们可不敢莽撞行事，听人说，爹的脾气不好，他正生着病，你冒冒失失回去让老人受惊了可咋办？爹又不认识我，你和儿子在外边等着，我找个借口先去他那儿当保姆，探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