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李文听见敲门声，没问是谁，直接开了门。“老师在上，受弟子一拜！”“扑通”，一个30多岁的年轻人双膝着地，直挺挺地跪在脚下，李文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赶紧伸手拉起。年轻人自报家门，说是听过李老师的文学讲座，名叫吴新。李文这才想起，原来两年前，受市作协邀请给文学进修班的同学们讲过几节课。
　　 吴新说，久慕李文老师的大名，非常喜欢李老师的小小说和散文。自己从小就有文学梦，想当一名作家，能像李老师一样受人尊敬的作家。
　　 李文的书房很小。一张床，一个电脑桌，一个书柜——这个书柜占据了书房兼卧室的大部分空间。李文把电脑椅子拖出来给吴新坐，自己坐在床沿上和他拉起了家常。看来吴新很用心思，他把李文发在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剪下来，做成一个剪报集送给李文，令老作家动容。吴新说，自己就是以李老师的文章为范文走上文学之路的，可是走了不少弯路，一心想拜李老为师。这个看似腼腆的年轻人，不失时机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崭新的书——《草儿为什么这样黄》，吴新说这是自己不久前刚出版的散文集，李文眼前一亮。打开文集的扉页，看到已经写好的赠书题款：“李文老师爷正，学生吴新”。吴新的字写得不错，只是本该为“斧正”的变成了“爷正”，有些滑稽。“斧”和“爷”两个字，字型相似，意义却大相径庭，可能是吴新一时疏忽，误将“斧”字写成“爷”，李文半开玩笑地说：“我的辈份没那么长的”。
　　 李文没有收徒的先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自知文学素养还达不到应有的境界，因此，每天还在学习名家名著，背诵经典辞赋。他经常鼓励年轻的文学爱好者，要选几本好书三遍、五遍地去读，读深读透，读出自己的感觉。考虑文学青年吴新如此钟情文学，在当今市场经济的社会里，着实难能可贵。便答应，有些稿子可以帮着“润润色”，互相学习。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吴新写了不少稿子，李文总是不厌其烦地帮着修改。他阅读文稿非常仔细，通常先看两三遍，先会其意，再会其字，然后才动笔。括号里加红色标注的文字，是应该去掉的部分；蓝色标记的文字，是添加的部分。如果整篇稿子的文学性实在一般，就在文章后面写上几句，提醒作者换换角度，注意文章立意的高远，把握选材的共性和特殊性，甚至文章的结构，语言的表达，同音异义或同义异音字的区别，还有一些现在弃用的没有实际意义的汉字，李文都会作适当的标注。不长时间，吴新的写作水平果然有了长足的进步，不少散文刊登在当地报纸的副刊上。有一次，副刊部主任开玩笑地跟吴新说，以后再送稿子，就不用夹带香烟了。
　　 李文校稿、改稿，给他人做嫁衣裳，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很多市县级领导人的发言稿，年终总结，局志、县志的样稿，小报文章大样，姓氏家谱，甚至墓碑碑文的撰写，挽联的拟就，各色等等的“人情稿件”，李文从来没有拒绝过，而且从来不收一分钱。大凡经过李文校对和润色过的稿子，其他人就不易找到毛病了。李文曾经对他校对过的一本书作出这样的承诺：如果读者找到一个错别字（有争议的标点符号不算），奖励一百元。结果，不少读者反复阅读查找，两个月时间，“找错奖”还是没有人领走。但是大量的“打亲工”，挤占了李文很多宝贵的时间，他用12年时间，呕心沥血创作的33万字长篇小说《一树梨花》，需要做最后一次校雠，要在有生之年，打造一部文化精品留给后辈们。
　　 《一树梨花》，讲述本地一个梨园世家，三代献身当地民间艺术“拉魂腔”，即现今“柳琴戏”的经历。时间跨越一百多年，地域覆盖苏、鲁、豫、皖，情节跌宕，许多史料鲜为人知。
　　 《一树梨花》书稿，李文迟迟不愿出手。他知道，自掏腰包，从倒卖书号的贩子手里花上千儿八百的，就能弄个名气很大的书号，制版、印刷、装订一条龙，出本书实在是相当简单了——网络广告更是叫得“钢钢”响：“一本书也能印”。他也知道，有不少急于出书的人，得到了这些书号后，肠子都悔青了——其实这样的书号在网上是查不到的！一部具有相当水准的作品，配上一个来路不明的书号，作者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至于泛泛的平庸之作，不过一堆垃圾。据说，当地一个还算知名的作家，自费印刷了一部39万字的长篇小说，托亲拜友各单位兜售，卖不了了，就用平板车拉回家“蜗居”在自己的床底。还有一位作者刚出的新书，不几天就见地摊上以三折的价格出售，让作者无地自容，不得已又花钱收购……“名声”这两个字，害人不浅啊。李文深知自己作品的价值，不想轻易出手。他期待一家正规出版社能够投来橄榄枝，作品能在正规渠道发行，以创造不朽的文化和社会价值。
　　 机会往往眷顾有准备的人。就在李文七十三岁生日到来之前，机会来了。吴新告诉李文，一家出版社答应出版他的《一树梨花》，但要允许编辑做适当的修改。当然，编辑会尊重作者的原创精神，不会做太大的改动……
　　 2007年5月27日，是李文七十三岁的生日。儿女们买了一条大鲤鱼给父亲祝寿。“鲤鱼跳龙门”，古意为升官发财飞黄腾达之意，而今老人七十三岁生日，却是“非常年龄”，民间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之说。“七十三，鲤鱼窜一窜”，儿女们就是图个吉利，什么大灾小难的，鲤鱼一使劲，“窜过去了”。
　　 命运有时是很会捉弄人的，李文生日过后不到一个月，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李文说是天意，老天注定的事情，挡也挡不住。住院两个多月，主治医师两次给李文家属下达病危通知书。李文不想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他至少想等到他的《一树梨花》香喷喷地出炉，他甚至想多活一年，等到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的胜利开幕，他想看一看五星红旗在比赛场馆的一次次升起，他想听到国歌的一遍遍奏响。
　　 吴新多次到医院看望李文。李文和吴新详细地交代了出版细节，比如，开本大小，封面设计，纸张标准，印刷数量，还有著作权等。至于出版合同，则由吴新全权代理签订。吴新向李文承诺，相关费用由自己全部负责——老作家李文的一大心病，就是穷，家里除了一大堆书籍，剩余的家产用平板车拉出去，卖不了两千块钱。而住院期间又花费了几乎所有的积蓄。为了感谢吴新，李文决定《一树梨花》作者署名为两个人，第一作者为李文，第二作者是吴新，吴新感激涕零。在病床前向吴新交代完一些事情后，李文短暂地昏迷过去了。儿女们已开始准备父亲的后事。吴新拿着《一树梨花》的书稿，离开了病房。
　　 2007年的国庆节，市文化广场人头攒动。这里正在举办一个新书发布会。发布会现场，有企、事业单位的职工，有中小学生，有市文联、市作协、市委宣传部的领导，报社记者，还有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大家在排队购买一本新书并等待作家的签名。一个帽沿压得很低的老者，也递上20元钱，买了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一树梅花》，封面上署名作者：吴新。老人简单翻看了几页，淡淡地一笑，把书拿到签字桌前。
　　 看到一双饱经沧桑的手，猛一抬头，吴新惊呆了，拿笔的手一个劲地颤抖。请他签字的老人，就是自己的恩师——李文。
　　 （玉色/原创/小小说2009-11-17-1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