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人物二则(散文)
传道人
自从装了红包提醒软件,手机里就常有稚稚的带着欢喜的童声在喊:“红包来了”;今天一大早,这声音更是欢快地一声接着一声,不用看我就知道,今天是1号,是同学群约定公益募捐的日子,这声音,带着同学们的爱心,从四方飞出,汇集成一条温暖的河。
凉风有信,轻轻翻着一山墨绿的浪,我行在路上,心情也是这般地微微颤动,快乐而激越。
我们是1988年进入当时的江山市第七中学读高中的,十六七岁的年纪,怀着梦想,带着农村娃的质朴,在长台,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三年时光。春节开同学会,二十六年没见过的同学说起当年的事,竟记得清晰如昨,无需犹豫和回想,一个起了个头,另一个就能续下去说,我们都清楚记得当年的登江郎、篝火会,以及每天晚自修的种种,记忆如醇酒,久了自然生香,时间的流水再劲再急也冲淡不了。而带给我们这些美丽记忆的是朱小平老师。
朱老师来做我们的班主任,是架着双拐走进教室的。他走得缓慢,每行一步,拐杖从腋窝间发出“吱吱”之声,我们从喧闹中立即咽下未出口的话,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无不以惊异的目光来迎接老师,他站定,双拐左右支撑,像个大号的“人”。
老师其实并未比学生大多少,二十六年后,老师、学生都是人到中年,言谈之中既是师生也像兄弟。这些年,各自有悲欢,也各自在成长,老师当年是以代课的身份来做我们的班主任的,而今,他是江山市名师、全国优秀教师、浙江省杰出教师,这些对我们做学生的来说竟没有太多意外,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殊荣是对艰辛付出的肯定,这背后有多少磨砺,老师没说,我们自能体会,相对于健全人,他更不容许自己有“失足”,每一举步,他都必须走得踏实不容有失,他的目标清晰坚定,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挡,为此他始终保持前行的姿势,或许,在别人还在酣睡的时候,他在赶路。
对,他一直在日夜兼程,但绝不是苦行者。
“生活以痛吻我,我仍报之以歌”,当年,我们在惊愕之余很快见识了他的内心丰盈和奔腾的激情,他教我们练字,欣赏音乐,关心时事,单调而枯燥的课业有了调剂,就像一束白光经三棱镜分解后有了七色光芒。后来知道,我们是他从教30多年唯一当过班主任的一个班,而且也只有短短一年,何其幸运,一样都是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师生间默契得就像细水拍岸那般自然流畅。
88年正是老山前线硝烟刚散的年代,记得有一个军人,战斗中双眼失明了,戴着墨镜唱红了一首《血染的风采》,这让年轻的我们做起了无边的英雄梦,老师很快把我们教会了,而且兴致来时,还可以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吹着口琴的演奏给我们听。
那一年,我们懵懂而陶然地快乐着,只是没想过快乐也可以烙印得这么深,几十年印痕犹新,我们唱《相聚在龙年》,也唱《兰花草》,一路唱过来,甚至唱上了江郎山顶。
磐石磐石,万千朝山者中,可记得一群少年,背着老师浩荡而行?山风山风,把我们的青春笑容吹向哪里?又把我们的少年激情安放在哪里?
江郎山下留了张合影,有同学细心保管得没有半分褪色。凭这,一一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弟兄姐妹,各人也在这张新鲜如当年的记录里一一认取了当年的模样。老师居中,像是怕被前排的同学遮住,努力探出个头,脸庞清瘦,带一副茶色眼镜,头发像是被风吹乱了,垂下来遮住了额。“和我们差不多嘛”,想必不是一个人的感觉。
同学群初建时,很多人有个心愿,一起再上一次江郎,真见时觑觑各自的腰身,这想法不得不打消了。
“所有美好之事,不必刻意重来”,我们只有这样安慰自己。那次上江郎,是我们一起合力做过的第一件有意义的事,一件值得纪念的事。以后的日子里想起来,心就像饱满的帆,鼓荡着风声水响。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是老师的第一要务,“道”是什么?孔子说的是仁义,是对国家忠,对朋友信,在新的社会,“道”也被赋予更多的理解,是道德高尚,正直向上,有社会责任感,勇于担当和奉献,一言以蔽之,就是满满的正能量,当年他就这么做了,春风化雨般的,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来滋润着我们,以后的日子,听到一句被广泛提起的说法叫“素质教育”,而今细思,朱老师做了最早的摸索和实践。
春节同学会上,朱老师提了个想法:大家在自己的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定期捐助一部分资金,成立一个基金,去资助一些需要帮助的寒门学子,他提得很谨慎,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当年的少男少女们还能保有当年的一份纯洁一份初心吗?这份提议很快被热烈响应了,老师,感谢您当初在我们的心中种下“爱”的种子,这么多年,应该到了收获的季节了,江郎山是上不去了,但我们可以和您一起再次出发,去攀一座叫“爱”的高峰,或许我们会爬得很慢,但每前行一步,那都将是无法言说的喜悦呀!
有很多这样的老师,有学问,有高尚的人格和思想的魅力,并且,他肯俯下身来,细心洞察每位学生成长的点滴,随时匡之正之,得遇如此良师,是一生幸事,如此良师,是真正的传道人,朱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醉”拳
镇东头有个广场,一色花岗岩铺地,平整,开阔,清风逡巡,俊鸟翻飞,树荫下一溜健身器材,孩子们喜欢每天攀上爬下,快乐地追逐游戏;做把戏搞推销的也喜欢,流动舞台车开进来,彩灯闪烁,高音喇叭震透耳膜,演员深情地唱。
最喜欢这里的是一群晨练的老人,他们是常客。
春天四周木叶初展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秋深一片片叶子飘落下来,他们还在这里。几张熟悉的面孔,来得久了,似乎被和谐进了四周风景,少了他们,广场都寂寞。
我的邻居老柴就是其中一位。其实说他们“老”,我颇惭愧,我只机械地把年龄做了衡量衰老与否的标准,他们中任意来一位,一个一字马,或者一个高踢腿,干净利落,三四十岁的年轻人,看了也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老柴今年六十有四,他只要往场边一站,白衫飘飘,白眉白发,一副仙风道骨,我开玩笑说,“如果再添一蓬白胡子,就可以做大师了”,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才练了两年呢。”
说来也是个奇迹,他仅练了两个月,就在一个武术巡回赛上拿了银奖,奖金虽然不多,鼓励力量却是不可小看,自此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从舒缓的太极拳、太极扇练到刚猛的少林拳。
当初,我和他常在一起逛,看别人一招一式打得有板有眼,我们只能把单手举高去踢掌心,我仗着年轻,当然踢得高,他痛苦地按着肚子,无奈地说,“我不行,肥肉太多”。又怂恿我“咱们也去练?”
他真的练上了。时不时抓住我,像是小学生刚得了个好成绩,扬着作业,一副急于表现的样,“来来来,看看我练得怎么样”,我站着看了一会,心里很忧伤——他把太极打得弓腰缩背。为了表示鼓励,我很违心的说,“很好很好”,心里却在笑。
她老婆是个贤惠的女人。早上洗衣服,边洗边和人家闲聊,“我家‘太公’(甩手掌柜也)打拳去了,上次体检,医院说肿瘤因子不正常,去杭州花了六七千检查过了,没事,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世道正好,谁都恋栈不想早早下课,我想他就是这一场虚惊后坚定打拳的信心的。
最初,老柴经营一家小小的工艺品作坊。在商言商,一肚子的生意经,“呵,我做的这东西呀,别人做不来,不是我吹,新加坡客人抢着买,”他提着嗓子说,生怕我听不见,又凑近,“上海友谊大厦有专柜的,卖得对象都是外国人……”,然后又介绍他的“宝贝,”这个象征富贵吉祥,那个挂梁上辟邪也不能缺,说得你不买就好像失去了个菩萨保佑的好机会。
他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以前惊叹于如何把紫铜融炼捶打成枝干虬结的树的模样,有树的生命,现在我更惊叹他如何把一副本已僵硬的骨骼经脉打通,把四肢舒展成柔软的春风。大约是执著的人,做一件事,自然可以集合起全部精气神,把他们揉成一股绳,汇成一条激流,或化作一匹飞奔的马,全力以赴地去做。
太极体现的是一个圆融的理想,外形求正,内意求劲,内外求合,每个拳式都具有“开与合”“圆与方”“卷与放”“虚与实”“柔与刚”等对立统一的特点,习练久了,自然能心平气和修性养德,以达到“性海澄淳平沙浪,心田洒扫静无尘”的境界。
仅仅两年多点时间,我这做邻居的很清楚地感到他的变化,一种由内而外,从精神到形体的脱胎换骨。为了练好一个动作,看录像,查资料,拜师傅,不达目的不罢休,生意经不谈了,说的是拳,想的是拳,走着走着,也会停下来比划一下,如今走路轻快,腰板挺直,早已摆脱臃肿形象,吃得香睡得香,身体棒棒的。瑟瑟秋风里,我穿夹衣还嫌冷,他短袖,打一套太极二十四式,再来一套太极五十六式,随着音乐的节拍,单鞭,云手,高探马,一招一式,圆转舒缓,像携着一团气,在周身流转沉浮,这时,此时你不能和他说话,他的意全贯注于四肢百骸。收势,立定,微微一笑,“我再打套少林拳给你看看如何?”
我太意外了,连说好,好,少林以刚猛凌厉见长,讲究的是速度和力量,对于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年人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在长台民间,流传着一套叫“大大”的拳法,也叫“落步半身”,属于南少林的一个分支,此拳近乎实战,五十五式,“关公脱袍”“凤凰展翅”“左靠”“右靠”纵横腾挪,招招辣手。体力消耗大,一路下来,不免微微气喘,连连说,“我年龄大了,练得还不好,你这个年纪学正合适”。
我想已见证了奇迹。
人往往把自己早早定位,归为某个层次,像庙里的一尊神该归为于何处,据此定位;一旦面临挑战,早早否定,哦,这个我不行!像我,当初也这么浅薄地认为他不行,即使行,也达不到如此水准,有些事,不试试,还真的不能一口下断语。
春夏秋冬,花坛四周的花木赶着场儿,春花谢了绿荫上来,一波一波地妆点四季,桂花落尽的时候,菊花又紧紧跟上,这最后的花季,朵朵卯足劲开得亮亮烈烈,西风来时黄花瘦,这瘦,像一些人,硬硬的,向前敲敲,带着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