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婚誓
一
多少年以后,当洛玄坐在宽敞的局长办公室面对桌上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依然承认当初在舞厅里看到柳尘的第一眼时,就本能地觉得应该和她有点什么。电脑打印的离婚协议犹如一个被强行拉入舞池的女人,不停地扭动着轻飘飘的身体,时刻想着乘窗外刮进的夜风逃离桌面。
舞厅里灯光昏暗而迷幻,音乐充满暧昧。柳尘的腰很细很柔软,如没有木质化的柳枝。你的乐感真好,不愧是教音乐舞蹈的!洛玄说。柳尘的手轻柔地搭在洛玄肩上,你也跳得很好呵。洛玄感到肩上如歇着一只鸽子,舞步跳得小心翼翼,说,你是我见到的小县城里最漂亮的!柳尘说,我是从山里来的,你就不要讽刺我了。洛玄说,我说的是真的!柳尘浅浅地一笑,露出白得夸张的牙齿。
洛玄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响当当的外号,烧火棍。也许一是因为他身材瘦高如一根棍子,二是因为他打得一手好台球。刚从大学毕业胸无大志的洛玄,整天和儿时的玩伴光头一起在青石县城的几条街上东游西荡,吃喝玩乐。追逐与引领着在外面已经落后的小县城的时尚。走在又脏又乱的街道上,见到漂亮的、文静的、娇艳的、大方的、高傲的女孩,洛玄都会心旌摇曳,难以静若止水,都有一种征服的欲望,严格地说既有喜欢又有想占有的成分。姑娘们一个又一个被追到手,然后又一个一个离去,前赴后继,来来往往。光头说,洛玄你他妈就像猴子扳包谷,扳一个扔一个,扔一个又扳一个。洛玄感慨地说,爱情就像一坛开了封的老酒,当初实实在在装满过,至少在心里装满过,但因为没有找到保存它的方法,后来又的的确确没有了。
这姑娘做老婆应该不错!跳舞的间歇,洛玄悄悄地对光头说。不过舞厅里的音响太吵,光头居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也许是听见了装着没听见,反正没有任何积极的响应。
休息的时候,柳尘要么挽着母老虎的胳臂站在墙角,要么和母老虎挨着坐在舞池边的椅子上,很安静的样子。当音乐响起,洛玄便一曲又一曲不间断地请柳尘跳舞,柳尘对洛玄的每一次邀请似乎也没有反感。洛玄一边以标准的舞步搂着柳尘柔软的腰在舞池里左转右转,一边夸她跳舞乐感不错、舞姿优美。心里有了一种朦胧的冲动,那种朦胧的冲动带给他一种强烈的幸福感,觉得舞厅是这个世界最好的地方。
紫外灯的闪耀将柳尘的眼珠与牙齿越显得阴森惨白,如同鬼片中的厉鬼,洛玄想自己在柳尘眼中也是一样。几曲下来,洛玄已经知道柳尘是光头女朋友母老虎的同学,家在五十多公里外的乡下,幼儿师范毕业后考上了县文化馆少年文艺辅导员。柳尘的手掌细腻如三岁的婴儿,说话声音如一个正在发育的中学生。如果这个人能成为自己的老婆就不错了,在搂着柳尘旋转时,洛玄一直思考着这样的一个问题。
从舞厅出来的路上,母老虎说,她这个同学已经名花有主,男朋友在县物质局工作,是县城里有名的帅哥麻将高手台球高手,名字叫李三丁,外号三娃子。因为自己要打牌,才同意让柳尘与同学一起去舞厅跳舞。光头也说,三娃子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莫去惹三娃子!
看来自己没有这个命!洛玄便不再去舞厅,而将精力用在了台球桌上,准备好好操练,去参加全市的斯洛克台球比赛。
二
粉红色六分球被白色母球击中后如一条从容的泥鳅慢悠悠地溜进了中洞。洛玄舒心地抬起头掏出一支烟来准备点上,一股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孔沁进肺里,侧过头却发现几个月没见的柳尘穿着红色风衣围着蓝色围巾站在球桌边。充满兴奋的洛玄很快发现柳尘身边还站着一个同样瘦高个子的小白脸,小白脸穿着灰色风衣围着一条米色围巾,脸上白净得让洛玄感觉自惭形秽。两人亲密地挽着胳臂,这肯定就是她的男朋友三娃子了!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冤家不碰头。洛玄没有责怪风的成份,只是觉得风为他的躁动提供了理由。柳尘和三娃子的出现让桌上那些平时听话的小球一个个都变得桀骜不驯,叫它向左它偏向右,叫它进洞它却到了洞口又弹回来,有一个球居然跳到了桌下。比分在领先的情况下急转直下,洛玄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眼睛发直手上如有跳蚤在爬。又一只球跳到了桌下,柳尘松开三娃子的胳膊,跑到墙边为洛玄捡球。在递过球来时,居然对洛玄似曾相识地微微一笑。这一笑让洛玄感到血从后背冲上头顶,双手颤抖如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打球的水平完全回到了业余选手或者初学者阶段,最后以大比分输给了对方。烧火棍呵,你当着柳尘的面输得这么惨也太没面子了。
洛玄低着头又向桌上压下十元钱,开局之后,洛玄努力集中精力,虽然短暂领先,但很快又被对手扳回。看洛玄连续打出几杆臭球,三娃子终于按捺不住,以教练的口气对洛玄的打法指指点点。洛玄抬起头,球桌旁围满了观战的人,三娃子脸上虽然没有恶意但完全是一副老师面对学生的表情。洛玄又望一眼柳尘,仍然挽着三娃子胳膊,嘴角挂着微笑看着洛玄或者洛玄前面的球杆。一股无名火窜上头顶,我烧火棍的球技难道是你三娃子可以随便评论的吗?麻将我打不过你,台球还得我当你的老师!
洛玄转身对三娃子说,兄弟,我们来玩两局!
虽然洛玄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暗中打着别人马子的主意,可三娃子也许并不知道洛玄在舞厅里癞蛤蟆般的狼子野心,也许根本没有把洛玄放在眼里,欣然应战。
洛玄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柳尘,柳尘脸上闪出一丝不快,低声对三娃说,算了,回去了吧。三娃说,还早呢,玩两局就回去。下注照例是每局十元,大概至少相当于现在的一张老人头。看着柳尘不情愿地将三娃子的胳膊松开,洛玄心中的痛得到了迅速缓解,血压回降,手也不再颤抖。洛玄说,你先开。三娃说,你先。洛玄便不客气,开局,瞄准,推杆,红球进洞,彩球进洞。洛玄眼睛专注地盯着面前绿色绒布上一个个五彩的球,在某一瞬间甚至忘记了柳尘的目光在洛玄的头上、背上、手上。凭心而论,三娃子的球技应该和洛玄不相上下。三局下来,洛玄三打二胜,李三丁脸上有些挂不住,要求再加一局,以求挽回面子。即使这一局洛玄输了,也是个平局,洛玄爽快地答应。然而这加赛的一局却将战果拉成了三比一,洛玄轻轻地放下球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我终于再次捍卫了自己烧火棍的称号。
柳尘已经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二十元钱,走过来递给洛玄。两张十元的钞票让洛玄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到底是伸手接过钱呢还是大度地说声算了,洛玄脑子里一片茫然。犹豫中手已经伸出,在接过柳尘递过来的两张大团结时,洛玄如接过一个什么信物,双手又开始颤抖。将二十元钱放进口袋,如一个失败者落荒而逃,不敢回头再望柳尘一眼。
三
兄弟,再帮我一次把柳尘约出来吧!洛玄讨好地将一支中华烟递到光头面前。台球虽然羸了三娃,可柳尘还是三娃的女朋友,洛玄心里觉得如三娃抢了自己女朋友一样难受。
你怎么还想着她呵,这满大街的美女多的是,这个不行又换一个吧。光头接过烟点上。
我觉得柳尘和街上美女不一样,我对其他目标都失去了兴趣。洛玄如染上毒隐的烟鬼。
你这是白日梦作!人家有男朋友,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光头只管抽烟。
你到底帮不帮!洛玄没有耐心听光头说教,只有着一股想吃热豆腐的急切。
没法帮!光头说。洛玄抓住光头的前襟,怒目圆瞪犹如面对夺妻仇人。你打死我也没有办法,光头说,又不是我的女朋友,如果是我的,我都让给你了!
光头你算什么朋友!洛玄松开光头的衣服,将手里的烟扔到大街边上扭头而去。
四
阿哥阿妹哎情意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流水哎也会有时尽,
阿哥哎总在我身旁。
……
柳尘一首《婚誓》将洛玄带到了一个梦幻般的地方,不仅音色甜美,而且声情并茂,举手投足完全有专业歌手的舞台感。一段唱罢,大厅里掌声四起。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洛玄端起啤酒和光头碰了碰。光头说,我才没想管你,是母老虎看你花痴样可怜兮兮的才约柳尘出来的。洛玄说,今晚我请客。光头说,给你拉皮条,难道还要我掏腰包。
洛玄将点歌单递给柳尘,听说你是歌唱家,再点几首!柳尘客气地推让。母老虎说,柳尘你就不要客气了,再来几首拿手的表现表现。光头说,柳美女你要知道,今晚你是主打选手我们都是你的粉丝,你要把旁边那两桌打下去。有人过来敬酒有人过来敬饮料,一边碰杯一边夸奖柳尘的歌声。歌厅的胖子经理送给柳尘一束鲜艳的塑料花,你美妙的歌声给我们歌厅带来了生气,欢迎你们常来光临!洛玄说,听你唱歌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受过专业训练的就是不一样!再训练训练说不定可以当歌星呢!柳尘兴奋地说,我要是当了歌星就请你们吃饭!洛玄趁机说,那我明天先请大家吃饭,预祝柳尘成明星!光头和母考虑马上附和,一言为定,明天洛玄请客!
五
天色逐渐变暗,一群鸽子在天空盘旋,蜻蜓擦着水面滑行,水边的野茅草在河风中轻轻摇摆,高压电线与落日一起映在河水里。晚上刚到饭馆,洛玄便看到了柳尘旁边的那个空座,肯定是给他留的了,而母老虎与光头坐在一另边。和柳尘肩并肩坐着,洛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香气让他血液循环加快,有种特别的幸福与温暖。也许柳尘应该知道我对她有意思了吧,既然知道还来吃饭,是不是就说明她也有那个意思呢。晚饭过后光头提议一起逛小县城特有的河滩,柳尘也没有拒绝,是不是……
光头小两口早已在前面不见了人影,洛玄捡起一块薄石片在水面上打出了一串漂亮的水漂,对柳尘说,要不我们在石头上坐一会吧。柳尘整理了一下连衣裙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坐下,不停地拍打着小腿上并不存在的墨蚊子。洛玄又打出了一串漂亮的水漂,然后也在石头上坐下,犹豫着点燃一支烟。洛玄故作随意地与柳尘聊文化馆聊她的工作,再聊学校生活。柳尘说自己最大的爱好就是唱歌,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歌手。洛玄说,你要是当了歌手,咱们青石县也跟着你出名了。柳尘神情黯然地说,可是现在却当了孩子王。
柳尘近在咫尺,洛玄已经听到了柳尘的呼吸声与脉搏跳动声。想到自己正和朝思暮想的柳尘单独在这安静的河滩安静地聊天,心跳就一直不能稳定,心中的幸福感让他大脑晕眩,想找一个什么方式表达。时间似乎停止,世界很安静。如果这个年龄还只能单相思,那未免太痛苦了。无论柳尘怎么样,我都要向她明确表达出我对她的爱恋。
天完全黑了下来,河水映着对岸楼上的灯光,为柳尘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河风不停地在身边掠过然后将柳尘的头发卷起,似乎想表达什么。如果这个机会不把握住,今后也许不会再有了。洛玄将烟头扔向远处,望着河水鼓足勇气说出了一句话,李三丁对你好吗?
柳尘没有回答。洛玄的心开始悬起。许久,洛玄听到了柳尘微弱的抽泣声。柳尘自言自语地说,李三丁天天打牌,把自己的工资输光了还把她的工资全部要去输得一分不剩,除了打牌就什么都不愿干,班也不想上了,钱没有、房子也没有。要成家,还只有跟父母住在一起。跟他讲道理他一句都听不进去,有几次要钱没给,还动手打人……
柳尘慢慢停止了抽泣,伸手到包里找着什么。洛玄将一张纸巾递过去,那你为什么找他做男朋友呢?柳尘接过纸巾,在擦眼泪的过程中恢复了平静,他是那种特别能哄女孩子的人,又帅气,工作单位又不错,小县城里想做他女朋友的排着长队,但他就对我特别好。可是,可是自从喜欢上打牌,他就把什么都忘了!洛玄问,你喜欢他吗?柳尘说,应该算是喜欢吧,我也说不清楚。
又一股河风吹来,洛玄又掏出一支烟捏在手上,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吗?
柳尘用双手向脑后拢着头发,不知道,也没想知道。你要说你喜欢我,对吗!
洛玄顿时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只好将手里的烟点燃,说,自从在舞厅里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作老婆的人。
柳尘将拢起的头发又放下,你错了,我最不适合作别人的老婆!
空气开始凝固。一支烟抽完后,洛玄说,想过和三娃分手吗?柳尘说,没有想过,我们的父母都已经在催促我们结婚了。
和三娃分手,我们好吧,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洛玄不知道怎样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男人都是一样,和三娃在一起不会幸福和你在一起就会幸福吗!柳尘说。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洛玄觉得自己找不到其他话。
每个男人都是这么说的。柳尘说,男人如果靠得住,老母猪都可以上树。
对于一个男人,最大的痛苦有两点,一是面对心爱的人而无法厮守,二是说真话的时候没有人相信。洛玄觉得这两点自己都遇上了,只好低着头抽烟。看着洛玄垂头丧气的样子,柳尘的语调平静下来。
男人都是开始的时候说得好听,时间长了就什么都变了。
我是我,三丁是三丁。洛玄说,不是每个人都和李三丁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