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劫缘农庄
一
一分六十秒,一秒六十分,分分秒秒对诚志来说像冬日的雾霾,让他窒息着,压抑着,苦闷着。三流大学毕业两年了,在新一批毕业生涌进社会的各个角落时,他毅然对父亲托关系找的这份工作辞了职,这不是他喜欢的工作,可他又能找到得心应手的吗?心炽晒在夏日中烧烤着,他迷惘他沮丧他无可奈何,面前的路像交错纵横的网线,而他却不知道哪一条该是他穿行的。小妹暑假要回老家父亲承包的农场体验生活,诚志本一直抗拒又脏又臭的农村的,小时候随父母回家探亲时他都逃脱掉,一个人呆在城宅里自得其乐,而今在迷乱中踏上了寻根的路。曾经是奶奶在农村把他抚养到十岁,她慈祥的面容此刻温柔着他,他是该为奶奶焚柱香了。
乡村的夏在辽阔的田野中似乎没有那么炙热,诚志同妹妹下车步行着走向生养他的村庄,现实在儿时模糊的记忆上俊朗,一脚踏在宽宽的柏油路上,周围崭新的建筑让他耳目一新,路两旁的白杨输送着夏日的荫凉,清新的风旖旎着。诚志舒了口气,儿时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绽放,久违的轻松骤然上升,他突然感到曾经对这片土地的抗拒是多么幼稚,此刻心驰神荡,喜不自禁。
田地里正是葱郁的景象,种的各种农作物正蓬勃着朝气;午后4点的烈阳收敛着威气;风渐趋紧促,不远处的芝麻绽露着绿姿……十几位女子正蹲着俯身剔除杂草和多余的芝麻苗,诚志沿着阡陌小路闲步过去,一个年龄和他相差无几的年轻女孩极其鲜明,浑身流溢着茕茕,一股强磁流随风而来,诚志身不由已地走过去,但见她面色憔悴,脸色泛黄,有显心不在焉地低着头拔着草,长发被精心地盘个髻,脸上的汗珠正在脸颊上闪动着泪痕般的哀伤,圆而小巧玲珑的脸透着乡野纯静的美,一身乡土的碎花绿裙紧束在偏瘦的腰身上,洋溢着不沾一丝尘埃的洁净,她无疑有一棵洁净的初心。完全不同于假惺作态的女孩的感觉让诚志滑入美的境地,眼前这个女孩像心海中沉浮的公主,让他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
“后生你找谁?”
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停下手中的活站起来问。
“我……随便看看。”
她抬起了头,下意识地直直腰打量他,特别是他极像父亲的上腭,欲言又止后神态陷入无助的茫然中,诚志激流进波涛汹涌中,仿佛感到她是待救溺的女子,惜悯油然而生。
“哥,你也不等等我,赶紧回农庄的房,王叔正等我们呢?”妹妹从后面赶上来嗔怪地说。
“大热天的真免得中暑,走吧。”
坐在父亲在地头盖的赫然醒目的红古瓦房门口,诚志看夕阳慢慢点缀村落的绿树林和民居的屋檐,似浮似悬似挂,展露着笑盈盈的红脸,给绿野披上金霞,柔柔的红波在风中荡漾着,诚志揉入乡野的韵景。
四周渐渐静谧下来,昏暗慢慢笼罩大地,远处的庄稼披上深邃的光。他们收工了,陆续向王叔取一天的工钱,诚志暗暗地期待着那剪音容,她终于最后一个姗姗而来,此时已是银华遍地,晚凉的风悠缓地飘着。
她领了钱走向诚志,这让诚志很是意外,心不明原因地乱跳着,她站在面前的目光是柔和的乞怜,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颓败,小声地哀哀地问:“你是张享的儿子吧?你们长得太像了。我怀孕了,你父亲这两天电话又打不通,我心里乱得很,你帮帮我。”
风忽地逃脱,闷弹直投来,诚志感到瞬间血肉模糊后烧焦、散飞,愤恨、羞惭、无奈、失衡给他上着绞刑。
“你先回去,我马上想办法联系他。”
“我……”
“你放心,我会让他给你个说法。”
诚志看着她茫然无措地离开后才找个偏僻的地方给父亲打电话,果真关机,又和哪个女子鬼混去了?诚志紧紧地用牙咬住嘴唇,思潮纷起,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和母亲无休止的争吵和父亲的常常夜不归宿,更不会忘记母亲带着他到父亲的另一个家找父亲,看到父亲和年轻女人在一起的情景。尽管母亲不依不挠,父亲还是有了私生子,但两个女人仍遏制不了他拈花惹草的毛病,处处留情也就罢了,而今竟对一个无知的乡村小女孩子引骗,诚志的心被大石块堵得喘不过气,他返回王叔面前:“王叔,刚才那女孩叫什么?”
“思咪,可怜的孩子,母亲在她幼小时外出打工远嫁他人狠心置她不顾,不久父亲又因车祸折了一个腿,她是苦上加苦,难上加难,如今总算长大能自理了,但愿她生活得越来越好。”
就是这么一个可怜的女孩,如今还没有真正涉世就遭如此之玷污,这让她以后如何乐观面对生活,父亲的欢娱永远酿制着别人的悲痛,简直是吃人魔。诚志捶胸诅骂,不停地胡乱打电话,似乎挖地三尺也要立即把父亲挖出来,终于从张叔那里得知父亲的消息,他大吼道:“你赶紧通知他,我有十万火急的事!”
诚志找到思咪破残的瓦房,激愤地徘徊着,感受着从屋里闪出的亮光,他似乎看到思咪正噙泪游弋的心神,心揉溺脏水里浑身痒痛难受,父亲的来电让他情绪跳起:“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思咪怀孕了正找你,你赶紧回来善后。”
“这……你既然知道了,我给你寄钱,你帮我把事解决掉,我现在远在新疆。”
“不会又和别的女人鬼混去了吧?”
“你小子说话注意,就这样办,我三两个月回不去。”
“钱钱钱!不是钱你敢如此胡作非为?”
父亲的电话已挂,对张享来说,他永远只是个毛头小儿,无权过问也没有理由指责他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一家人过得更好压力大导致的不常情,他和母亲都要谅解他,为他的错误买单,他不知道父亲对母亲有几份真,50多岁的人了还要处处留情,和风尘女子玩玩也就罢了,可他如今祸害的却是这么可怜的小女孩,他边敲着那扇陈旧的木门边狠狠着,里面有响动后思咪打开了门。
“你……”
“诚志,我明天带你去流产。”
“你父亲呢?”
“他……远在新疆有事脱不开身。”
“我……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思咪浑身颤抖着,泪在月辉中闪动着戚忧的光,月亮也仿佛不堪负重般地隐匿云里,即而穿出。
“他说过要帮我上学,帮我给父亲治腿的,他怎么一去不回了呢?他还说他会像女儿一样对待我的,说我可爱、幼真,他喜欢……”
“他的话你能相信?”
“你如此说你父亲想他是哄骗我了……”思咪终于大声呜咽起来。
“会给你补偿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面对尴尬的此事此景,听着她的呜咽,诚志不知所措,半天才喃喏出这句话,而思咪正沉溺在她的悲痛中。
“我没脸活着了……”说着思咪朝田地奔去,诚志紧跟上。
“你想开些,没人知道这事的。”
此刻的一切把诚志对父亲多年的愤怒全引诱出,他伤母亲,伤别的女人,伤儿女,还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何不给他惩治,回他一响亮的耳光,他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思咪,你别跑了,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共同抚养。”
一句话振摄住思咪,她停下脚步诧异地回转身,脸上的汗珠和泪珠闪动着异样的晶亮,这给她一线希望,也给诚志释重的一线希望。
“我们共同经营这个农庄,我什么都不懂,你帮我好不好?这孩子我肯定视如己出,惩罚父亲必须一针见血,让他后半生活在懊悔之中,或许只有我作赌注才能扼杀他,让他改邪归正,也放更多女人一条生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相信你。”思咪还不能正确地对待突如其来的改变,更无法把握命运的波浪,傻傻地呆闷地说。
二
诚志和思咪在一起的消息很快传开,思咪的父亲受宠若惊,没想到女儿竟如此幸运地被村里首富的儿子看中,而且已生米做成熟饭,肚子越来越大,不仅此,诚志这孩子知书达理,对思咪呵护有加,他喜不自胜地哼着小曲,唱着小调,粗鲁少思的他哪儿注意到女儿感情细微的变化。
此时的思咪在诚志的光罩下心里的负荷也随之一天天增强,诚志对她发乎情止于礼,除了尽张享的那份责任,还给她多余的情份,为此欣慰之余她不可能感知不到他的郁闷,那是超乎报复回击父亲之外的对前路过多的忧戚,虽然对农业他显得颇有兴致,但他的志向仿佛不在此。
就说诚志在激进中脱口而出的许诺及付出行动后的思绪凉却后,心里积郁难解,自己的前路未浮出水面,又拖着个累赘,虽然里面注射有几分情意。他狠父亲可又在经济上摆脱不掉他的制裁,事业上还要依仗他的推进,思想上陷入更深的凄迷,可慰的是思咪的朝夕陪伴给他几分抚慰,他无聊苦闷之余常让思咪讲她的成长记,看着她年轻脸上的窒郁,他庆幸自己比她幸运多多,也由此排遣几分抑郁和增加对父亲养育之恩的感激。
农作物拔节地长,不觉玉米杆超过一人高,其它作物也葱葱青青,唯有杨树叶过早显示出沧桑之意,诚志在心灵的反复纠缠和沉浮中决定给父亲当头一棒。
这天他酝酿好后拨了父亲的电话:“爸,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我准备结婚,女方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女孩,外貌是配得上我的。”
“才认识几天,太快了吧?”
“拜你遗传,她已怀孕,望你速快给我们办婚礼。”
“对待终身大事怎么能如此草率?告诉你母亲了吗?我明天就回去。”
诚志挂了电话,露出冷冷的笑,他似乎看到他知道真相后的尴尬,窘迫,快意激荡心胸。
张享急切地回到老家,看到站在儿子面前挺着肚子的思咪,脸上瞬间阴暗,他把思咪拉到房里,反锁门喝斥着大吼:“怎么回事?!”
对他,思咪一直是仰视着的,一如仰视一座巍峨的高山,敬畏、崇拜,面对她的怒视她浑身发颤着说:“我……要流产的……诚志不让……要生下来……他娶我……”
“他是个疯子,你也跟着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后来诚志不让,反正你不会要我的……”
“我马上带你去流产!”
“我……”
“这可由不得你,看你年少无知竟迷惑了诚志,真是小瞧你了。”
张享拉着她走向车,正在门外焦急的诚志把思咪拉过来,她是我的女朋友,未婚妻,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你害苦了母亲一生,还想害我,害她!你放手!”
“你这个叛徒,涉世不深不知感情深浅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泄愤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唯有终身大事不能儿戏。”
撕扯中的思咪拽得东摇西晃,张享平生第一次感到儿子的执拗和自己的挫败,他不知道这事当如何收场,但决不能放任他们,决不能把孩子降生的意念敲击着他,在和诚志的挣拉中注意到旁边的树,故意松了手,在诚志的猛力下思咪倾倒过去,诚志跌倒在地,思咪的肚子刚好撞到紧挨诚志的树上,她瘫倒下去,脸瞬间由红变苍白,泛黄……
诚志只感到一个大石块砸过来,瞬间天昏地暗,他一心想要保护的思咪被飓风卷入黑洞,他瘫倒地上,恢复意识时父亲已把思咪送走医院。地面的凉气渗透全身,热汗也变成冷的了,他这才发现眼角也有冷汗,浸得眼睛发痛。秋就要到了,转眼将是万物凋零,他要呵护的女子正鲜血遍体地躺在其中,他一度以为用思咪来和父亲抗争,犹如用他的坚守的善良抗衡这个世界,抗衡他的渺小,可他彻底失败了,他的思想遁入更长久的黑暗,照顾思咪的怜爱也陷入其中。
诚志自始至终没有露面,除了给思咪的父亲送去钱物表示深深的歉意。所有的重荷压到父亲身上是他自作自受,他突然感到自己曾经的举止是多么荒唐,怎么能娶父亲弃掉的情人来惩罚他促使他改过自新呢?就算怜悯思咪也不能作此赌注,他爱她吗?除了容貌曾穿过感官实在找不出能诱发自己真情的支点,一切都是索然无味,他决定回到母亲身边。
思咪躺在医院的床上任泪水肆意,小孩是保不住了,幸亏生命无忧,她必须承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而张享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负累,似乎对她的照顾和花钱早已抵消了那份亏欠,倒是她顺从诚志的荒唐做法让他羞愤难平。
“哭什么哭!女人不就是这样,如果想到现今的一切,当初何苦上我的诱饵。”
“错都是我一个人的了,你说你会对我好一辈子的。”
“男人骗人的谎言你也信?出院后五万元是补偿,不能再和诚志来往,我们两清了。”
“我……回去可怎么活?”
“我在县城找份餐厅服务员给你做,你好自为之吧。”
一场孽缘慢慢地消匿在岁月的年轮中,渐行渐远,渐流渐淡。
三
四年后,诚志成为建筑公司的销售经理,他发誓不再与父亲有染,终究还是靠了父亲的人脉,拓宽了销售渠道,从而爬上了今天的位置,在几年的社会熏染中,他学会了吸烟、喝酒,也习惯了打情骂俏,对父亲有了几分理解,唯一芥蒂的是他可以风流,但绝不能对一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女下手。对女人,早该谈婚论嫁的他却点燃不了爱的激情,压根他未曾爱过,除了情犊初开的单恋和曾一心想对思咪的关护。思咪疼痛的腊黄的痉挛的脸时不时像梦中的魔抓撕扯着他,让他夜里不得安息,可他不敢触碰思咪的现在,更不敢涉及关于她的记忆和未来,他感到他负担不起,也不可思议自己曾经的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