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波浪在风推送下滚动，后面的风跃上来，波浪之上再起皱纹，于是蓝天白云下，黛色的风影就在粼粼万波之上倏地掠过。老天啊，我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这情景，以至都忘记了。湖湾里有群人在游泳，我扯着嗓子就大叫：啊——
　　 同游者的笑让我梦回童年，梦回阳澄湖。我跟自己说：你注意了，这是千岛湖，不是你的阳澄湖，不是你童年的阳澄湖；湖湾里游泳的也不是你儿时的伴。边想边在风中长吸一口：真香！这风啊，它从阳澄湖那边田野吹过来，裹了泥土的香、稻花的香扑向你，然后蛮不讲理地钻进你的鼻、沁入你的心。我不得不再告诫自己注意，这不是阳澄湖，是千岛湖。看这一螺螺青的山；再看这来来往往的人；再看这湖里的游艇。
　　 千岛湖的风就是比阳澄湖的厉害，一下把我好好的眼吹成风流眼。我狠擦一下，又听到同事叫我快跟上的催促。
　　 帕斯卡尔说河是流动的感情，能把人带到他要去的任何地方。我常伫立河岸：是哪年哪月哪天，那许多笑着、唱着、太阳下在河里做着俏眉眼的清澈的水，洪荒时代到现在多少年呢，怎么全都走了；去哪了呢；我得沿河岸走多久才能找到你们呢？
　　 我下了车：原来全在这里啊。
　　 还是那个样子：把蓝天白云裹在怀里，笑着唱着，波浪之上，一片片黛色的、跳跃的风的影子。我边应答叫我的同事，边就在心里积攒起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力：回去，回我们的阳澄湖去！
　　
　　 二
　　 你们，来自撒哈拉的吧；你们，中东的吧；而你们，坐定就是一生洗三次成日里喊打喊杀说自己是龙王是老天的那些人。没见过水没见过河里湖里大片真正的水？没见过那就好好地见啊，别又是叫又是唱又是跳的影响人嘛。
　　 那些人里，有的似有心灵感应，对坐在油茶树下面的我看看。我在树下芳草地上坐下，抬起头，迎接我目光的是这无风内湖湾的金鳞点点。强烈的日光逼得我们都眯了眼。我们彼此看看，忽然就笑着叫着投入湖的怀抱。我游得好累。我听到我父亲跟我说要下雨了，快点回家。我答没事，下雨我们可以躲在阳澄湖岸下面。有遮出的岸挡着，雨再大也奈何我们不得。大家再游啊，我叫着睁开眼，那些撒哈拉中东和自以为是天的那些人都走了，这个湖湾地带空荡荡的剩下没几个人，再看对面山岛，也是朦朦胧胧的了。
　　 阳澄湖岸是这样的：最外面一层是芦苇带，那是护田的。芦苇向里就是干净的蚬壳沙地。波浪哗哗地响着，把湖中已死蚬子的壳推向岸边，慢慢地就形成了这么一个干净的好玩的地带。再往上就是河岸。大风时阳澄湖有冲天巨浪，哪怕是芦苇带也挡不住大风卷浪拍岸，浪舌舔走泥岸，但上面的泥因有草根芦根牵着，下面被舔空了，它依然遮着不塌，正是躲雨的好去处。就因为这，我记得我们湖边孩子特喜欢黄梅天的毛毛雨。大人往家走，我们往往向湖边跑。找个地方坐定，脚下软软是蚬壳，湖面是一个个点或者一个个圈。
　　 我忽然发现这千岛湖其实真丑：每一个岛和水平面之间都是一段赤裸裸的黄岩。我的这个发现算是毁了我的这次旅游：坐在船上，那一条条黄线就兀自向我的眼睛奔来。那岸和那水根本就没有一点关系，是实实在在的“拉郎配”。
　　 可在阳澄湖，水和岸是那样的缱绻啊：岸柔柔地拥着水，水轻轻地挠着岸。絮絮的，从洪荒时代起，怎么到现在就……
　　 我看到我心里的火，我跟水说：“不行，再怎么，你得跟我回阳澄湖去。”
　　
　　 三
　　 我不再跟大家一起，船每靠岛就忙不叠的上岛去看那些歪编的玩艺。四天的行程就要结束，我得乘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和水，和这我们阳澄湖的水好好谈谈。讲起来一行人都是阳澄湖的儿女，但他们都离她太远，有的根本就没去过湖。只有我，夜里睡觉，也是枕着阳澄湖的波涛睡的。
　　 船一般都停在所谓的“内湖湾”，那里没有风，一鉴的湖光山色。“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小时读这诗时，就对这样的景色生出无限的向往。只是没料到，当这样的景色实实在在的在我面前时，带给我的却是心痛——几天了，我一直在心痛。
　　 “跟我回去。”现在我所有的痛，都化作恶狠狠的语气。
　　 那些曾经流淌在阳澄湖的水澹澹的，我不知道它说了些什么。
　　 “跟我回去，回我们的阳澄湖啊。”
　　 水声由澹澹的小声而一变为哗哗。风吹过来。那是直接从阳澄湖吹过来的风。
　　 “长林接天，万壑连山。无缘无源的，水不应该呆在这里，应该回阳澄湖。你看那里无边的田野，无边田野里密如蛛网的河道。回去回阳澄湖去啊。”我发现我是在求。
　　 水跟我说：“不对啊，白水。你说的是从前。现在我们那里有的河填了；有的河截成一段段，更多的河彻底死了，尸体里长出水花生，流着烂的脓血向四周散发着恶臭。阳澄湖奄奄一息了，就是太湖，也是如此。苏州有天然的软山温水，你们不是来了？你们来做什么，你倒说说；除了你们，还有多少你们那儿来的人？我跟你说，每一个来的，都是苏州的一份耻辱。你要知道，这地方是人造湖，人造湖白水你知道？”
　　 我无话。
　　 水再跟我说：“白水你不知道，其实我根本就没离开过。只是我到阳澄湖，不光是到阳澄湖，到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先流经人的心地，然后再入河。这点你是不知道的。”
　　 湖风忽忽。黛色风影就在粼粼万波之上倏地掠过。一切如我刚来时所见，但我终于明白：离开阳澄湖的水并不愉快。
　　 车过新安江水库，大家争着从车窗口看。我在座位上没动。
　　 出游前，我查过有关的资料：世上有三个千岛之湖，一个在湖北，一个在加拿大，还有一个就是这个浙江的千岛湖。它是最大的。
　　 现在我要说的是：当人类的欲望不受控制，向天要这向地要那的时候，千岛湖其实不是一个湖，而是好多湖消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