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诸暨县南，勾嵊山脚，小山湾里，坐落着几间瓦房，屋前是一个宽敞、平整的院子。男主人姓张名龙，因离越山寺较近，小时，跟着寺中的老和尚学过拳脚。十八岁那年，在道坛凉亭旁，赤手空拳打伤一只金钱豹，救下了一个要饭的小姑娘。后来，小姑娘成了他的妻子。
　　 夫妻俩育有一女一子，取名小竹、小松。
　　 张家单家独院，练功时，院门紧闭，加上张龙为人低调，功夫深藏不露，外界几乎没人知晓。正像农家的孩子懂田稻一样，与父亲朝夕相处，姐弟俩眼看心记，久而久之，能打出很像样的套路了。儿子小松有几分顽皮，常搞一些小动作，有时还来点恶作剧，少不了父亲的呵斥。女儿小竹肯吃苦，悟性好，深得张龙的喜爱，常给她开“小灶”加以指点。
　　 小竹身材苗条，皮肤像黄泥笋一样嫩白，粗粗一看，弱不禁风。有个人，以为她只会拿针线做女红，可“骂”可“打”，结果一而再，再而三，苦头吃得箩络无圈。
　　
　　 二
　　 1943年，冬天。小竹要做新娘了，夫家在山的那一边，相距七八里，属邻县。上轿的前夜，娘拉着小竹的手，说道：“媒婆说，那户人家捣臼、麦磨齐全，汤罐是铜，就是后生人不太中看，脾气也有些暴躁。我和你爹想的是，相貌不能当饭吃，只要不笨不木，就答应了。嫁过去后，要孝顺公婆，耐心调教丈夫，尽量不要让他失脸面。”
　　 张龙对她说：“我们练习武艺，是用来健身、防身的，到了外面，处处要忍让，切不可显山露水去炫耀。有事，多与我和你娘来商量，不要贸然出手。”
　　 小竹含泪点头。就这样，吉日良辰，一路吹吹打打，小竹来到了陌生的地方。
　　 丈夫金石岩，长得黑且矮，鼻子塌塌的，好像出生时，接生婆不小心揿了一下。与小竹站在一起，黑白高矮，反差极大。村里的人，没事找事，开起了金石岩的玩笑。甲说：“新郎倌，老婆要抱得紧一点，管得牢一点，油头小光棍多着呢。”乙说：“若要老婆服帖，拳打脚踢。”丙说：“小岩他家，代代怕老婆，不要说去碰一下，就是重话也不会有一句。”
　　 老婆像纸画美女，金石岩心理不平衡，别人一哄两哄，耳朵皮发热发软了。新婚没过几天，他就板起脸孔，对小竹立下了规矩：不许化妆打扮，不许与男人搭讪，不许……对小竹做的事，横挑鼻子竖挑眼，嫌这嫌那，小竹分辨几句，他居然拔出拳头，实实地打了一顿。
　　 从小到大，从来没吃过这种亏，小竹真想一腿扫过去，叫他旋上几圈，嘴啃泥，可一想起阿爹的话，伸出的脚收了回来。见小竹好欺负，金石岩胆子更大了，像患了冷热病似的，隔三差五，关起房门发作一次，小竹受气又受痛，身上全是紫一块青一块。
　　 实在忍不下去了，小竹回到娘家，对阿爹说：“我不还口，他越骂越难听，我不还手，他越打越有味道。骂过打过，还要到后生伙队那里去说大话、称好佬。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宝贝，凭白无故挨打受骂，张龙的心阵阵酸痛。女婿没半点功夫，“白身人”一个，女儿如果一出手，轻则伤他筋，重则断他骨，如果不教训一下，就没完没了地要受折磨。怎么办好呢？院子角落有株小樟树，飞来了一只山麻雀，停在枝头上，喳喳叫得心烦。小松捡起一颗小石子，轻步走到树下，手指一弹，石子飞出，山麻雀应声落下。过了一会，又将山麻雀救活、放飞。
　　 张龙露出笑容，对小竹说：“明天，小松与你一起去，两人搭档，稍微露点手脚，石岩看过之后，心里会明白的。”
　　
　　 三
　　 老婆被打回娘家，石岩心里发虚，担心丈人丈母、小叔大伯赶上门来，闹得不好收场。看到只来了一个老婆舅，心宽了。
　　 小竹的公婆顾大义，对儿子的行为，背地里教育过多次，只不过石岩头脑简单，加上独生儿子，自小宠着惯着，村里人又喜欢起哄，一时转不过弯来。
　　 新亲上门，公婆又是杀鸡，又是买鱼，客气招待。天气热，鱼腥散漫，引来了三只苍蝇，在餐桌上飞舞。饭吃到一半，小松放下碗筷，咳了几下，说道：“鱼骨头，卡到我喉咙头了……”只见他头朝上，口张开，“卟”的一声，鱼骨飞出，像糖葫芦一样，串起了空中的三只苍蝇。
　　 就在这时，小竹拿着一块抹布走了出来，见鱼骨已插在楼板下，上面的苍蝇扇着翅膀，嗡嗡叫，便瞪了小松一眼，说道：“没有一点大人相，尽知道玩。”
　　 说完，“蹭”记跳起，抹布一裹，取下鱼骨和苍蝇。楼板下是搁栅，搁栅上横着一个铁钉，小竹伸出另一只手，手指一勾，人像秤钩一样挂在铁钉上，抹布一绕，拂去绷着的蛛丝网，并顺势擦了几下楼板。做完这一切，小竹下来了，像一只燕子轻轻落到地上，脸不红，气不喘。
　　 金石岩看看小松，又看看小竹，眼睛定起，惊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面到楼板，少说也有一丈多，老婆舅暂且不说，就说老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是手力大得惊人，还有一身“飞檐走壁”的轻功。以前我打她，她不避也不逃，是父母教养好，在顾及男人的尊严。以后，神志该清，不好随便动手动脚了。
　　
　　 四
　　 接下来的日子，金石岩早睡迟起，安安分分，小竹这里，有礼有貌，相敬如宾。儿子变好，父母高兴，一家人其乐融融，家里常传出欢声笑语。这样，过了个把月，金石岩夜饭碗一放，就往门外走。开始，小竹以为与后生伙队一起在喝茶、谈天，也不去管他。
　　 后来，回家一天比一天迟，甚至到半夜。小竹就问：“天天这么迟，你去做什么了？”
　　 金石岩回答：“搓麻将。”
　　 “有没有赌铜钱？”小竹追问。
　　 “搓麻将，不赌铜钱还会有味道？”金石岩答道。
　　 原来，金石岩是村里的麻将主角，一喊就到，不喊也到。结婚成亲，暂停了一段时间。据说，麻将这东西，一旦上手，戒热戒冷戒肚饥，还可戒老婆。这不，蜜月还没完，村里的后生伙队一拉，他就又成“常客”了。古话说，十赌九输，金家并不是财主、富豪，说什么也经不起赌桌上的消磨。小竹警告道：“别人的不要，自己的不肯，明天再去赌的话，我不客气了。”
　　 搓麻将，就像吸鸦片，瘾头吊起时，叫他停下来，比死还难过。一难过，心里就上火：“小搞搞”也要来管，后生伙队晓得，岂不是要被他们取笑？女人家，无非是会一点“轻功”，有什么好威风的？火气出膛，脑子昏糊，老脾气又爆发了，金石岩拿起一根柴棒，朝小竹夹头夹脑打了下去。小竹一看不对，赶紧往旁边一让，结果挨在了手臂上。
　　 以前拳脚，现在柴棒。我客气，他当福气，这样下去，我小竹要被变成“熟猪肉”了。来到娘家，小竹眼泪一把，对爹娘说：“他夜夜赌博，不认错还打人，这样的老公有什么用？我要还手了，叫他去见阎王，宁愿守一辈子寡！”
　　 爹娘左劝右劝，小竹慢慢平了气，并过了夜。如此女婿，真是一个不要好的讨饭坯，张龙心里骂道，恨不得立即赶过去，打金石岩几个耳光，以解心头之气。不过，习武之人，遇事尽量忍让，还是再教训他一回吧，如果仍不悔改，以后的事就叫小竹自拿主意，再也不去阻拦了。
　　 第二天，张龙出门，亲自把小竹送了过去。
　　
　　 五
　　 走到金家，家里冷冰冰的，一个人也没有。问邻居，才知昨天小竹回娘家，金石岩无人守管，索性一夜搓到天亮，白天再接上。再打听，知道麻将就在祠堂里，两老担心儿子要饿煞，送早饭去了。
　　 小竹在前，张龙在后，两人走进祠堂，见桌旁围着好些人，亲家、亲家母拎着饭篮也站着。金石岩眼发红，手发灰，一门心思抓牌、打牌。张龙走到他的背后，拍了拍肩，金石岩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道：“吵什么啊，走得远点！”亲家见是小竹她爹，忙打了招呼。
　　 金石岩又打了小竹，村人皆知，现在泰山来了，来者不善，后生伙队将牌推倒打乱，起身离桌，但没有走远。儿子会气功，女儿会轻功，他们要看看，泰山到底有什么“功”。
　　 金石岩像被捉住的贼，心里发寒，双手直落站着，张龙眼睛一瞪，他身子一缩，显得更矮了。亲家一看要出事，忙赔着笑脸，上来拉张龙去家里。张龙推了推，说：“这里好，人多地方也宽敞。”一个拉，一个推，拉推之间，张龙的身子挨着了屋柱，“格嗒！”屋架好像摇了一记，灰尘纷纷落下。
　　 当时，大家没去注意，等张龙被小竹拉走后，才发现原来直立的屋柱，柱脚往外移了几寸，斜歪了。这屋柱，需两人合抱，上面顶着桁、梁、椽，压着砖瓦，份量不是一般的重。望着磉墩上的柱印，众人惊叹。总不能这样歪着，金石岩和他的后生伙队，都有几斤毛力气，可不管是抱是拉还是推，汗流满头，屋柱还是纹丝不动。祠堂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就是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有个人跑过三省六码头，围着屋柱，边转边说：“柱子要归位，非内力高深之人不可，解铃还需系铃人，把泰山去请回来吧。”
　　 张龙没来，小竹来了，微笑着对大家说：“屋柱是家父不小心撞歪的，他在半路上想起，叫我来向大家道个歉，并把屋柱拍拍正。”
　　 真是说得轻巧，这是祠堂屋柱，不是面团，怎能说拍就能拍的？听石岩说，他老婆会轻功，铁钉上能持空悬人，而现在拍屋柱，需要武功中的“高手”，你一个弱女子，腰骨细细的，能拍正？还没等大家想清楚，只见小竹定了定神，手掌往柱上一搭，“咔嚓！”屋柱一移，回到了磉墩中央。
　　 这下，后生伙队、在场的男女老少，个个惊呆了。金石岩仿佛在云里雾里，这一掌，要是拍到人身上，五脏六腑就成了落地豆腐。不用说，以前她一直在忍让，可以说，不会无限度地忍让，万一控制不住情绪，出了个错手，还会有活命？如此老婆大人，风也不能去吹一口了，放下架子，跟着她学点本事吧。
　　
　　 六
　　 金石岩要学武，小竹满口答应。进入武道，明白武德，从而开朗心情，开阔心胸，像金石岩这样小肚鸡肠的人，多少有点好处。然而，刚学了三天，金石岩就要打退堂鼓。
　　 屋后有个小道地，埋上木桩，搁上木头，一早一晚，夫妻俩就在这里活动开了。凡事都要打基础，习武就得从压腿、摆马开始。金石岩已成年，骨骼成型，搁了几次腿，酸痛得楼梯都爬不上去，说是不想学了。小竹采来草药，晚上结束后泡水浸脚，并给他按摩穴位，以舒展筋骨。小竹人靓手巧，按摩起来，说酸不酸，说麻不麻，对金石岩来说，真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
　　 练功练功，一日不练三日空。金石岩摆马，小竹在一旁讲解着要领，纠正着姿势，接着便走到空地中央，屏气凝神，练自己的套路。小竹基本功扎实，踢起腿来，轻轻一抬，脚尖就触到额头。金石岩看得眼热，跟着一试，结果失去重心，实实地摔了一个屁股墩，小竹忍不住嘴角抿起，偷偷一笑。
　　 一直以来，金石岩不怕落夜，就怕起早，如今更是抱着小竹，肉得得，不肯离开热被窝。早上练功，抵过一工。时辰一到，不管天是晴还是雨，小竹就一骨碌爬起，不管金石岩是睡还是醒，棉被一卷就了事。金石岩揉着眼睛，不得不提起精神，到室外出拳弹腿。
　　 以前，父母曾唠叨过多次，叫他早睡早起别赖床，金石岩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如今，儿子变得勤快，而且还生龙活虎，父母不由得感叹：“爹娘教，当狗屁；老婆教，玉皇大帝。”
　　
　　 七
　　 金石岩早晚习武，不去搓麻将了，麻将桌上常常“三差一”。后生伙队很“烧心”，互相一叽咕，约定：到金石岩家里去搓，看张小竹的动静，到时再作商议。
　　 那天，小竹拎着竹篮去菜园，办好菜进门，见家里麻将刚开桌，看的看，搓的搓，桌上铜钱一贯贯。见小竹进来，金石岩神情一僵，抓牌的手迟疑了一会，心里却想，这么多后生伙队上门来，不看僧面看佛面，谅你也不敢脸转色。想到这，底气十足，劲道自来，牌敲桌面清脆响亮。
　　 赌入迷，还会有心思学拳习武，干活做人家？小竹把菜篮一放，大声说道：“各位阿哥、阿弟，若来做客，小竹酒肉茶饭招待，如果是来赌铜钱的，趁早歇手，免得大家不高兴。”
　　 这些人好像没听见，三万七筒，发财白板，嘻嘻哈哈，颇有几分挑衅的味道。其中一个后生，油腔滑调，竟然笑着对小竹说：“石岩嫂子，这麻将牌是小娘骨头做的，谁都喜欢摸几把，你来试试看，比摸‘肉馒头’还舒服着呢。”
　　 “试试就试试！”小竹胸脯起伏，柳眉倒坚，走了过去，抓起一把麻将牌，像撒秧谷子似的，甩到大门外。
　　 牌是新做的，扔到外面，要是被小孩捡去，就无法配齐全了。后生伙队起身出门，奇怪的是，甩出的麻将牌一颗也不见。弯腰低头，一寻二寻，见到地面有小坑，麻将牌钻进了泥中，足有一寸深，另一颗飞得更远，嵌入了对面的树杆中，半颗进，半颗出。
　　 赌博恶习，大都憎恨，有个老者指着树，指着地，对后生们说：“别搓麻将了，赌啊赌，不是入木，就是进土。”
　　 在小竹的指教下，金石岩起早落夜，学了好几套的拳路，感觉很不错。今天，小竹的举动，丢了金石岩的“面子”，他虎地站起，拳头一握奔了过来。两人过了几招，小竹“卖了个破绽”，往楼梯上“逃”去，金石岩紧追上了楼，顺手一带，关了楼梯门。
　　 金家吵闹，前后邻居都围了拢来，道地上也站满了人。楼上，砰砰嘭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好像一个在逃，一个在追，又好像两个扭打在一起。忽然，窗门打开，“呼……”金石岩头在前脚在后，仰面朝上，像一把稻草，从窗口飞出。“啊……”人们吓得大声惊呼，双手抱起头。人不是鸟，石岩这样子，还不是石板道地掼乌龟？没想到的是，窗口一闪，小竹也飞了出来。
　　 抢先一步，落到地上，稳稳接住金石岩，一手抓着其衣领，一手托着其屁股，举在头顶。金石岩像一只捉住的山蟹，脚手乱撑。小竹原地转了几圈，说了句：“若要赌博，窗口进出。”说完，双手一用力，金石岩又像稻草把一样，飞进楼上窗，落到八脚大床棉被上。
　　 “师傅……”小竹回头一看，见那班后生单腿跪地，双手抱拳，齐崭崭地面朝自己，行着拜师礼。
　　
　　 八
　　 从此，金石岩白天砟柴种田，早晚舞棒弄枪，一个尽心教，一个认真学，进步很快。
　　 后生伙队，远离麻将，陆续加入了学武行列。勾嵊山一带的山民，自古就民风彪悍，性情豪爽。一时间，村中的大道地上，枪影翻飞，喝声震天，场面威武雄壮。小松常来做“老婆舅”，与大伙儿一起操练，兼当“小教头”。每隔十天半月，张龙就前来“视察”一番，规范动作，传授一些器械的功理功法。
　　 1944年，三、四月间，村里的后生手持刀、棍，配合金萧支队，伏击前来扫荡的日本鬼子，打了好几个漂亮仗。不久，在金石岩的带领下，后生队伙们加入了抗日队伍，走上了保卫家乡，保卫胜利成果，解放全中国的征程。
　　 新媳妇小竹，用一身的武艺，教育了丈夫，教出了一班响当当的英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