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所不同的，孙悟空是一只猴子，我是一只燕子；孙被如来佛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而我则被一阵怪风吹到阿尔卑斯山的雪峰里埋了七十多年；孙被唐僧所救，而救我的则是一次雪崩和欧罗巴暮春的暖阳。
　　 醒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记忆都没有，身体极度虚弱，但直觉告诉我，必须马上离开这个险地，我不断地扑棱着翅膀，使出了浑身力气，终于腾空，借着气流向山下滑翔而去。
　　 我半飞半滑地到了山下，看见溪涧上卧着一座桥梁，里面有个桥洞，就住了进去。
　　 休息了一会，我就出去觅食，在附近的树林里吃了个饱。观察周边的环境，有熟识的树木和虫子，也有我的同类，但那些房子和人却是很陌生的：房子一幢一幢的，黄墙彩瓦，高大轩敞，大门前竖着两根又圆又粗的大柱子，四面开着穹顶门窗，燕子们都把窝筑在外墙的房檐下；人都高大，高鼻黄发，驾着漂亮的小汽车，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
　　 丰富的食物使我渐渐恢复了体能，但独处的孤独和记忆的空白，仍然使我陷入强烈的不安和颓丧。
　　 “你好！你是哪里来的燕子？”
　　 一只拥有银铃般叫声的雌燕闯入了我的生活。她叫安妮，是上苍赐予我的礼物，她那火一样的热情感染了我，把我从孤寂和颓废的深渊中拉了出来，使我重塑了生活的勇气。
　　 我们比翼双飞，一起游遍了附近的乡村和城镇。
　　 安妮告诉我，这个地方叫做欧罗巴，时间已是2016年。
　　 欧罗巴的富饶和美丽使我感到惊艳，也使我慢慢地恢复了记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家乡是在中国的江南农村，一条南北向的大运河在那里拐了一个大弯，故名石湾县；我家的巢筑在县西叶家浜农民根生家厢房的梁木上；民国三十三年，我正在村后一棵三四人合抱的老榆树上觅食，忽然不知从哪刮来一阵怪风，瞬间把我卷入了一个黑色的巨大漩涡，不一会我就失去了知觉……
　　 在雪山上冻埋了七十多年，能起死回生，这真是奇迹！我暗自庆幸。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不管生活多么优裕，不管安妮对自己有多好，我愈来愈觉得心神不宁。
　　 你在想什么？安妮问。
　　 我在想我的家乡。
　　 已经七十多年过去了，你的亲属老早都不在了。
　　 是的，可是，我们户主家那可怜的男孩阿兴有可能还在！我时常想起那孩子凄厉的啼哭和根生痛苦无助的表情……家乡的人啊，他们太苦了，比我们燕子都不如。
　　 哦，是吗？我只知道跟我们燕子比，人类生活简直太奢华了，难道还有比燕子还苦的人吗？
　　 是的，那时我和父母兄妹们幸福地住在一起，户主根生一家也对我们爱护有加。根生父母早亡，一栋破旧砖瓦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后来在邻人撮合下娶了一个流浪女，生下一个儿子，本该过上齐整日子；然而，天有不测，女人突患急症，没钱医治，丢下男人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含恨离世。那孩子一天到晚啼哭不止，哦，对了，他叫阿兴，瘦得只剩皮包骨……这孤儿寡父的惨状，常令我母亲流泪不止。我被大风吹走的时候，那女人才死了几个月。
　　 哦，那太可怜了！安妮说。
　　 安妮，我想回去看看！七十多年过去了，阿兴是不是还活着？
　　 可是，中国在万里之遥的东方哦，安妮说。
　　 安妮，我想好了，不管路有多远，飞行有多险，我还是要回去！
　　 好吧，那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拗不过安妮，只好让她同行。
　　 于是，两只的燕子，开启了从欧罗巴中部飞向中国的旅程。
　　 我们向东飞啊，飞啊，飞过了高山、草原，飞过了湖泊、海洋……
　　 “你还认得你的家乡吗？”
　　 “怎么会不认得？石湾县虽然贫穷，却是个美丽的地方，是有名的江南水乡，村落多沿河而建，一排排粉墙黛瓦的房子错落有致，就像地上长出来似的，小桥流水，竹篱人家，只要我一闭眼，那一幅幅充满诗情画意的景象就在脑中呈现，要多美就多美……那是跟你们欧罗巴完全不同的一种美丽，安妮。”
　　 “是吗？那我更要跟你去看看了。”
　　 不知飞了多少天，降临过不知多少国度，可惜一个个都不是中国的样子。有个地方曾使我眼睛一亮，人们急匆匆、忙碌碌，长得像根生他们一样，却穿着跟欧罗巴人一样光鲜的衣服，开着跟欧罗巴人一样漂亮的车子，住着欧罗巴人一样高大的房子，安妮竟然大叫着说，是不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欧罗巴？我说中国没这么富裕，应该还在东方。
　　 我们吃力地又飞了几天，来到一处，空中俯瞰，一个个粉墙黛瓦的村落里，住着悠闲的黑发黄肤的人，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像中国，就跟安妮降了下来。然而，当地的燕子告诉我们，这里是东瀛，中国在西边，在海峡的对岸。
　　 我和安妮面面相觑：难道前面飞过的那个富庶之地就是中国？
　　 我们重又起飞，往西返程。
　　 飞越海峡，我细看地下的这个广袤大陆，只见高楼大厦摩肩接踵，厂房洋屋绵延不绝，铁路公路像一张大网纵横交错，汽车像刚从机埠里抽出来的水流奔涌在路上，呵，中国变化太大了！安妮惊叹道：“看来中国很发达哦！”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升脑门。
　　 在当地燕子的指引下，我们终于飞临了石湾县，一阵熟悉的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然而，我很难相信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家乡！土地、建筑、道路，全变了！连一千多岁的大运河也拓宽了，运河大桥气势如虹……家乡到处呈现出繁荣发展的景象……我心跳加快，大口呼吸，有氧气不足和眼睛不够的感觉。
　　 那么，叶家浜的阿兴又在哪里？我逢燕便问。
　　 一只老燕子听出了我的乡音，热情地接待了我。它把我们带到一个大型住宅小区，上百幢房子就像打了格子一样方方正正地排列着，红色的彩瓦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清一色高大轩敞的欧式洋房，使疲惫的安妮再次兴奋起来：“哈哈，我感觉像回家一样！你唠叨的粉墙黛瓦在哪？”
　　 我们落在一户屋顶，老燕指着后面一幢房子说，这就是阿兴的家，你看，他正在门口迎接他的子女呢！
　　 果然，一个耄耋老汉，银眉鹤发，红光满面地站在罗马柱边，门前的场地上停着一辆闪亮的小汽车，车里正下着人，一个慈祥的老婆子正在接着小孩子，笑语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又一辆车子停下，又是一阵喧哗欢叫……
　　 老燕说，今天正好是中秋，阿兴在城里工作的儿女回家跟父母团圆来了。
　　 阿兴还活着，而且过着这么富足的生活，真是可喜可贺啊！
　　 这下你该高兴了吧！安妮说。
　　 是的，我高兴，太高兴了！那么，叶家浜在哪里？我问老燕。
　　 这位热情的老乡又把我们带到小区西边的一个厂房林立的工业区，在隆隆的响声中，它指着一个建筑工地说，这里就是原来的叶家浜，现在正要开建一个大厂，听说是个大项目。
　　 望着这些罩着蓝色大网的建筑群，我的脑子极力搜索着被埋没的村落的景象：一条东西三百多米长的河浜，一座明代石拱桥如长虹卧波，三四十户人家围浜而居，鸡犬相闻；那浜水澄澈如镜，映着两岸的木槿，夜晚静得出奇，可以听见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
　　 中秋节一过，阿兴的子女都回城去了，家里归于宁静。
　　 跟欧罗巴的同类一样，我们在阿兴家外墙的屋檐下筑好了燕巢。
　　 阿兴已经不用像父辈那样劳碌了，早上去镇上喝茶，上午到小区公园健健身，再去医疗站坐坐、量量血压，下午去文化站跟人打牌下棋，过着悠闲舒适的老年生活。
　　 阿兴找到了，我高兴之余，隐隐有一丝怅然，尤其听到安妮这样问的时候：“你说的石湾特色的跟欧罗巴完全不同的美在哪呀？”
　　 秋深了，地上落满了黄叶，明天我们将要南飞越冬。今天一早我就飞向那个大工地，想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园——叶家浜。蓦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阿兴，像一尊雕塑一样站着，望着工地发呆，刻满皱纹的脸在秋风中平添了一股沧桑……
　　 翌年春，我们又返回了家乡，我欣喜地发现自己站在村后那棵葱茏的大榆树上，看见阿兴在浜河边一座粉墙黛瓦的中式院落里，正与他的儿孙们嬉闹；我飞入厅堂，梁檩上，我和安妮的雏燕们张着绿色的小嘴叽叽喳喳地叫着……
　　 突然，一束强光伴着一阵刺耳的汽车发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眨巴眨巴双眼，晃了晃了脑，搜寻着刚才的梦——忽然想起老燕说过，本县的乌青古镇保留着许多老房子，全国各地的人都来游玩，为什么不在南飞之前带上安妮去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