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新与改旧(杂文)
十五六岁那年,我在镇上跟一个瘸腿师傅学裁缝。
最初几天,我坐在店里学着锁扣眼,钉扣子。大概因为店里只有我一个学徒,师傅教得很细心,叫我向着光亮处穿针。不要学家里的妇女同志们用嘴巴咬线头,以为口水把线头绵死了才好过针眼。其实一剪刀下去,简单利落,线头一丝毛渣不起,过起针眼来才顺溜。穿好了针线就下手也不对,得把线头从针眼处使暗劲直搙到头,放手,线在半空中打完转才好。这样做是“释放”线本身的力气力道,它不和你较劲了,你再用它时,才不至于因打结而半途而废。钉扣子看似简单,也要有心,四个孔的扣子自然是钉成十字型,可要是两孔的扣子,就要看扣眼的方向,横开的钉横线,竖开的钉竖线,这样穿衣服的人扣起扣子来才方便,扣好的衣服才平整服帖。至于锁扣眼,则要根据布料的厚薄软硬,掌握力度与针距,锁出来的扣眼才能既不扯丝又好看。一件衣服做成了,端端正正地,不能毁在几个小小的扣眼扣子上。
我喜欢做这种不需与别人合作、不需说话的事情。师傅交待的活做完了,我就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布头布尾对折一下,剪几道口子,当作成衣一样练习锁扣眼。师傅见我好学又聪明,很快就让我上缝纫机,简单熟悉了脚踏板与手眼的协调后,正式派活给我做了。先从车女式裤子开始,那时还不像现在,男的裤子都是在前面开门襟。女式裤子不开前门襟,只在右手边口袋处留口子,工艺比男式裤子简单得多。一条裁剪好的裤子拿到手,打开,先锁边,再车裤耳绊、口袋、裤腰上衬子烫好……这些零碎的工夫做完后,再来合裤腿,上裤腰,很简单。等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一条裤子行云流水一样车出来后,师傅再教其他的就轻松多了。比如衬衫,领子、前门襟、袖牌,然后就到前后片了,没车过衬衫,还能没穿过衬衫吗?这时我已经悟出不同的布料针距的大小、压脚的轻重也要不同了。衬衫布薄、软、轻,有的还滑溜溜的拿不上手,确实考人些。师傅教得细心,我也悟得用心。很快,当年流行如流水一样难以把握的“柔姿纱”成了我的“绕指柔”,什么花边、飘带、什么百褶、泡泡袖,都不在话下。
到秋风起时,我已开始学习裁剪了。就像庖丁解牛,裤子衬衫的那几大件组成早在我心里刻下烙印,师傅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几处主要地方的数据处理。一块新布,抹平了铺在案板上,左手执木尺,右手捏划粉,看准了,尺子所到之处,划粉游走自如,或直线或圆弧,心眼手决不开小差。不知师傅是懒还是太喜爱我这个徒弟,来学艺之前曾听别人讲,想真正学到这行本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很多师傅怕教会徒弟饿死自己,所以总是要留一手的。我的瘸腿师傅却完全相反,恨不得呼啦一下子把所有的本领都传授于我,自个儿好落个清闲。这不,我还未完全熟悉裁剪呢,他就要我给上门来的顾客量身了。这量身是做衣服的第一步,也是决定成败的一步,任我自认聪明,也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一个失手,损了别人的布料,毁了师傅的名誉。
量身讲眼毒,顾客进门,与你嘻嘻哈哈聊些家常,你就不能傻乎乎嘻嘻哈哈地光应些家常了。得看,看顾客身上穿的,了解他是喜欢宽松些还是合体些的衣服。皮尺一拉,胸围、腰围、臀围什么的,贴着身子量了,还要放。喜欢宽松些的,手头松多点,多放点,反之,手紧点,放个基本的活动围度就可以了。遇到不好说话又左右不定的顾客,就要特别留心,提醒她拿来的布料未必能车出她想要的效果。不然,到她下次来取衣服时,就有罪受了。她会怪你怎么做这么丑一件衣服出来,把她的人都穿丑了。就好像理发店的师傅,照着邓丽君的画像给顾客剪头发,剪出来的效果莫说赶不上邓丽君,连顾客原先的发式都赶不上。这叫丑人多作怪,自己歪了,怪别人。我心里感激师傅,不但教我技术,还教我看人和与人打交道的细节。只可惜我年纪太小,生活阅历太浅,师傅说的并未能全部消化。
我虽说性格内向,不喜欢与顾客说笑,但好在待人真诚,有时出些小差错,顾客并不责怪。一个春夏秋冬,师傅把手艺全部传给了我。崭新的布料如白纸上作画,怎么都好弄。真正难且烦人的,是改旧衣服。
那时,农村妇女有一件心爱的呢子大衣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平时不舍得穿,过年也只是走亲戚才穿,袖套护住袖口,围巾护住领口,生怕弄脏了。可即便是这样小心翼翼,也敌不过时间的痕迹,就像美人迟暮,难以挽留。三两年后,心爱的呢子大衣褪色了,再没了当初的鲜亮光泽,她们心疼啊。于是她们不辞劳苦,爬梯子上阁楼,从箱底翻出大衣,十里八里地赶到镇上,要求把没了美色的呢子大衣翻个面,变回当初的光鲜亮丽。
因为不等穿,也就不着急。师傅不催,我也懒得去动它,任它躺在角落里蒙灰。实在赖不过了,才抖落灰尘,不情不愿地提起衣服。一件完好的衣服,我要把它一针一线地挑开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小零件,全部拆成它独立的样子。再拿熨斗一片一片地熨平,揪掉上面遗留的小线头,还原成刚刚裁剪出来的新半成品一样。这个过程让人痛苦,挑线要讲技巧,有时看着像线都松了,一撕就可以了,但等你真的撕下去,那薄薄的不经事的里子布“滋啦”一声就裂了,且一泄千里,无可挽救。等这些准备就绪,剩下的,就是像做新衣服一样,把零件一样一样地车起来,这个就简单多了。一件原本年老色衰的呢子大衣,经过我的巧手拔弄,变回它青春繁茂的样子,说实话,过程虽苦,心下却是欣欣然、乐陶陶的。
但我辜负了师傅的苦心传教,兜兜转转二十年,期间也曾去专门的学院进修过,也曾在制衣厂做过设计……最终,却从事了与裁缝风牛马不相及的行业,连业余爱好,都托付给了写作,多年不碰针针线线、布头布尾了。
我放着好好的“严师出高徒”的裁缝匠不做,偏要跑去学那全没有基础、需从头摸爬滚打、如盲人摸像地写文章,真是自找苦受,大大的活该。这学写作不像学裁缝,有师傅在旁边指点。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若写作也是一门手艺,引我入门的,是那一本又一本墨香味十足的书。当别的年轻人逛街、看电影、打牌的时候,我就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看书。我被文字的世界深深地吸引,倘遇到那故事跌荡起伏,自然是让我神经紧绷,居然平淡生活也能因作家的一支神笔而生出花来,读罢掩卷深思。我惊奇、羡慕又蠢蠢欲动,似乎心里有话要写,提笔却一片茫然。时间在堆积,我的阅读量在堆积,想写又不知如何写的焦灼也在堆积。没有师傅,总有纸吧,总有笔吧,不能像大作家们写给别人看,写给自己看总可以吧?
于是我开始写。像做一件新衣服一样,把一篇文章的零碎件先想好,从小处进步。文章所写人物是否有血有热对我来说还是大件,我先做到不出错别字,尽量用对用好标点符号,再到句子通顺……一篇文章写下来,事情是不是交待清楚了。这个阶段的训练就好比初学做裤子,先知道自己要学习的这门手艺是怎么回事,入门了,再想提高的事。
没有人指点,又要突破自己,我抄过书。只要有时间,我就趴在桌子上抄书,几万字的中篇小说,我抄了不下十篇。我企图用这样的笨方法跟上作者的思路,把作者的用词风格拿为已用。对于我这样既没文化基础又学艺无门的新手来说,这个方法是见了一定成效的。写我自己的文章,一切都是全新的,什么写作技巧、语言的生动、故事的铺陈……我能做到哪个程度,顺其自然。自己的文章,好与坏,写了那么多,我突然想回过头来改。真正行动起来后,又发现不大可行,因为太多糟粕。我灵机一动,何不像当年拆旧呢子大衣一样,把别人的优秀的作品反复读,拆开来读,不论样式多么复杂花俏的呢子大衣,亲手拆过一遍,翻一个面再缝回去都很简单,我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学到一些什么呢?
笨人笨方法。一个短篇,我老老实实地在纸上总结它每一小节写了什么,找出它埋伏笔的地方,理清楚作者交待事件时沿哪条线在走……特别精彩的句子也另外摘抄出来。别说,这感觉还真像拆衣服,改衣服一样。写作理论我也看过许多,可就是悟不到别人的精髓,要是写作有师傅,估计他老人家此处要敲我的头了:朽木不可雕也!
其实,社会发展到今天,镇上的裁缝店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基本实现机器化、工厂化了。至于改旧衣服,更是不可能的事了。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件三件呢子大衣,早已不是稀罕的事情,旧了,扔掉,可以趁机去买一件新的回来,多好啊。至于写作,因为确为心头所好,为它做怎样的痴事傻事也不后悔。记下做新衣与改旧衣,记下自己学习写作的过程,娱乐自己,也博读者一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