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老家要拆迁，阔别家乡三十年的我不得不回去拾掇家什。
　　 书柜里的那本记事簿是我用过的，翻开暗黄的纸页，发现里面记着搓澡的技艺，还夹着几张“东关大澡堂每人0.5元”的澡票，它们当然不可再用，但却勾起我对儿时的怀念。
　　 老家的县城分东西南北关，只有东关有大澡堂子，在一条窄窄的弄巷里，巷口有块写着“东关大澡堂”的斑驳小木牌，很不起眼。晚上，巷口的路灯晃着昏暗的光，那几个字更会被忽略。不过，人们早不看那几个字了，几代人都在这儿洗澡，闭着眼都能摸到，所以那几个字只是摆设罢了。澡堂门口200W的带帽灯泡，由支架撑着向外探出头去，为弄巷里洗澡和不洗澡的人照明。青条石铺就的路面早已磨得精光，水迹润泽在上面泛着晶亮，一直伸向弄巷的深处。卖票的老王不停地向来往的行人亲热地打招呼，不管他们是不是顾客。打扫卫生的老姜把地扫得一尘不染，把痰盂刷得铮明挂亮。服务员陈大壮沏茶、拖地、勾鞋……动作娴熟，最绝的是他拎着湿毛巾的一端，在空中抖成蛇形，发出啪的一声响，毛巾就唰地飞向空中，翻着跟头，直奔堂子中央悬着的横杆，不偏不倚地挂在上面且能舒展开来。烧水的老孙不停地查看一池、二池、三池的水，观水的“气息”就可以知晓水温，用男高音向顾客频繁通报，比温度计还准呢。老郜用柔和的双手给顾客修脚的时候，还不忘给他们讲国际国内的新闻和野史，他真是个故事篓子……
　　 一间间客房通联着，绕墙一周布满条形的躺椅，大家把衣服脱在躺椅上，互相之间一览无遗，认识和不认识的见面都打个招呼，致个问候，谈着天说着地，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进入冬月，人满为患，几乎每个座位旁边都有等客，但大家等得耐心安心而不烦心——听洗澡客唠点家常、叙点往事、侃点奇闻成了洗澡的序曲，也是增长人生见闻的乐事。
　　 每次都是爷爷带我洗澡。为省下五毛钱的搓澡费，爷爷总是让我给他搓澡，自制的那块搓灰布用了很多年，直到有了破洞才光荣退休。从爷爷的颈到背到腰到腚，再顺延到腿脚，一路搓来，我筋疲力尽，满身淋汗。爷爷会高兴地说，洗澡就该出出汗，能排出毒素，有利健康。接下来爷爷给我搓澡，慢慢地细细地稳稳地，卷曲的灰条不断地脱落，像下泥巴雨。爷爷的脸渐渐地涨红，以至气喘吁吁，可他依然一丝不苟。
　　 搓澡的谢叔在池子旁边吆喝着招揽顾客：花钱不多，搓澡五毛，一次清扫，身心逍遥，赛似神仙，胜入洞房……
　　 爷爷总不为所动。日子久了，我搓澡的力度开始上升，轻重缓急有了分寸，爷爷连连夸赞。他总会把省下来的钱拿出两毛来奖赏我，给我买澡堂里代售的花生米，那香脆味真劲道，让我馋涎欲滴。
　　 渐渐长大的我看着爷爷一天天干瘦，就想为爷爷搓澡时做得更好，而不仅仅期盼那两毛钱的香花生。于是，我就偷偷地剽谢叔的手艺，默默地记在心里，然后服务在爷爷身上。爷爷啧啧称赞，满心欢喜，很惬意地享用着我的手艺。
　　 后来，爷爷病了，我只得形单影只地去洗澡。有一次，我破天荒地请谢叔给我搓澡。一遍下来，喔，美极了，确有半仙之感，那时不曾婚配，当不知洞房之娱。我不得不佩服这全县闻名的“谢捕快”了，也惭愧我先前剽的那点小动作实属冰山一角也。
　　 晚上，我把谢叔搓澡的技法总结成“六艺”写在记事簿上：
　　 第一讲顺序：先上后下，先外后里，先阳后阴。
　　 第二讲全面：无处不达，无处不准，无处不精，无处不净。即使头发里不能搓，也要用十指纵横捭阖地抓、挠、捏、揉。
　　 第三讲劲道：肩重背沉，腰稳臀舒，面紧耳松，颈柔腹隐，臂挺腿坚。
　　 第四讲手法：推轻搓重，摩长压短，抚软捏硬，掏里盾外，挠虚击实，敲阳击阴。刚柔并济，粗细分明，老幼迥异，强弱有别。拍拍打打皆有韵，捶捶敲敲都成律。
　　 第五讲医理：拍打活脉络，揉捏通神气，拉拽强筋骨，敲击贯命穴。
　　 第六讲道义：搓完后，扶你坐起，征询意见。若提出不足，必然从新再来，细致入微，不加费用。如若满意，则取干净热毛巾给你擦脸，拿拖鞋给你穿上，扶你站起，送几步，看你走稳了才放手。
　　 我把每一处细节印刻在脑子里，准备奉献给病愈后的爷爷。可他老人家最终撒手人寰，我的记忆就尘封在了记事簿里，那几张澡票成了岁月留给我的永远怀念。我真惭愧曾经给爷爷的服务是多么的粗疏，但已无法弥补，孙欲养而爷不待。
　　 收藏好本子和“澡票”，灰头土脸的我直奔“东关大澡堂”。
　　 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华灯璀璨。我一路打听才找到原址，取而代之的是“东方洗浴城”，霓虹闪烁，我恍入另一个世界。
　　 房间被分割成一个个狭小的单元，把一个个人装进去，没有了一览无遗的通透，没有了互致问候，听不到大众的故事和传奇。我满心念着谢叔，工作人员说他早不干了，现在病歪歪地自顾不暇，他儿子小谢在。我于是点名要小谢服务。小谢在我身上点了几滴去灰液，三下五除二地把我给煺了，还没找到搓澡的感觉就完事了，价码30块——三十年前的六十倍。他接着建议我涂盐、搽乳、按摩、搬罐、敲背、修脚等系列服务。我一一谢绝，他怅然若失，径自走开，不再理我。我慢慢地用力撑起自己，炽亮的灯光把一丝不挂的我照得窘迫不堪，四顾茫然。
　　 也见有爷爷带孙子来洗澡的，都是爷爷为孙子搓澡，而没有反哺性的回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洗浴城，只专心拾掇家什。
　　 办完事的我明天又要走了，也许还会一去三十年。这最后一天，我在无聊与依恋之中徘徊，猛然想去拜见久违的谢叔。寻觅到城南十多里，得知他一周前溘然长逝，被埋葬在自家的山地里。
　　 我懊悔不已。
　　 哎！他被埋葬了，但被埋葬的何止他的尸骨？
　　 远方的寒云低垂，我裹紧大衣，匆匆返回，一路心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