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警车“哼哈哼哈”地鸣叫着冲出林间马路，箭一般地射进靠山村并不深远的街道。街上三三两两的老人闲来无事，或走或站或蹲或坐，正在说说笑笑唠嗑解闷，听到这由远及近的特种声音，一个个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咋地啦？”
　　 “出啥事了。”
　　 “上谁家呀？”
　　 “瞧着吧，有热闹了。”
　　 “哼，看是哪个倒霉蛋。”
　　 一些人远远地观望着，有胆大的缀在警车后边，一路尾随过去。这时，有几位民警已经走进一家庭院，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悄悄地围拢过去。
　　 “这家人老的老，哑巴的哑巴，再有就是一个女孩子，他们能出啥事？”
　　 大家胡乱猜想着，几个民警簇拥着马吉祥走出院子，有两个民警走访村民去了，其他的民警把马吉祥推上警车。马吉祥鸡头掰脸的一连声吱哇乱叫，嘴里发出吐噜舌的半语字，隐约可以分辨出“抓我干啥呀”的意思。形势不容分说，车门“砰”地关上了，随即掉头转弯，又一路“哼哈哼哈”着冲出街道，箭一般地射进只见龙尾不见龙头的林间马路。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开动大脑，大开思路，发挥想象，判断着最可能最靠谱的事情，可是谁也搞不明白，一个说话都不清楚的哑巴到底犯了什么罪行，还要劳烦这么些警察大张旗鼓地进行闪电抓捕。
　　 有些人喜欢查探别人的隐私，有事跑到前面，未卜先知，大家还不清楚咋回事哩，他已经啥都明白似的到处散播闲言碎语，传播扩散邻里街坊间的小道消息，煞有介事地添油加醋，非常有成就感的模样，就像投资了一场公益活动，充满了自己的慈悲和爱心。哎哟，那副热心肠够人称道十天半个月的了。
　　 “知道出啥事了吗？”
　　 “我哪知道哇，一天天忙的脚打后脑勺……”
　　 “你可得了吧，忙着打麻将摸人家姑娘小手吧？哼！你还忙，谁信哪？”
　　 “不信拉倒，哎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
　　 “忙摸小姑娘手去？听大嫂话，搂着点（小心点），别那么肆无忌惮。看看看看，半语子不进去了吗？”
　　 “啥？哑巴！因为这事儿？”这话谁都不信，马吉祥挺老实个小伙子，咋会整这事儿？打死也不信。“上一边去吧你，祥子可是好人，别埋汰人家。”
　　 “这事我可不敢胡说。前些天‘千金一笑’……”
　　 “可得了吧王嫂，那回‘帮主’，你就扯什么‘千金一笑’，背后瞎嘀咕事儿，这回又……”
　　 王嫂一听说话揭她短就有点儿粉子味儿（恼怒），“听不听，听不听！……前些天‘千金一笑’病倒了，哩哩啦啦（断断续续）也不好，久病还无孝子呢，日子长了，李可就耐不住了。这不傻祥子顶价去……”
　　 “又瞎嘀咕是不是？人祥子是老实人，别埋汰人家。”
　　 “‘大眼睛’！缺德玩意，不跟你说了。”王嫂气得翻白眼，腰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哈哈哈……”“大眼睛”望着王嫂超级动感的背影，一阵大笑，仿佛气走了村里的“喇叭筒子”很得意的样子。
　　 “大眼睛”说的是实话，马吉祥是靠山村第三号好人，第一是“帮主”，第二是二喜子，全村人都知道。“大眼睛”到“快乐食杂店”赊了两包方便面，当即用开水泡着吃了。又去麻将馆赶场，寻找原班人马“砸锅（一种麻将玩儿法）”，可是三缺一就差李可，“这小子干啥去了？”“大眼睛”嘟囔着心中不痛快。
　　 老马既不痛快又特烦闷，感到老脸像被人打了嘴巴一样，羞于在街上走动，心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满满的，沉沉的，冷冷的，痛痛的，浑身像缀了铅砣子，说不出是哪一种难受。那年从朝鲜战场回来，腿上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纵一纵的出洋相，幸亏自己勤劳能干，过日子能钻研能琢磨来钱道儿道儿，娶了个真心爱他的媳妇。两口子互相礼让相敬如宾，感情特别好，无论生活多么困难，双方谁都没红过脸。老婆子吃苦在前，好吃好喝都让给家人，每天家里家外地操劳，没有清闲的时候，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及时吃一顿，长此以往积病在身，就像大夫说的“越是刚强的人得了病难以治疗”，终因病重不愈撒手人寰，抛下老马和两儿一女。每每想起，实在令人悲伤难耐。
　　 现在，大儿子成家立业分开另过，老闺女（最小的女儿）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业务精勤很受老板赏识，前不久有了男朋友，老马也很放心。唯独二儿子马吉祥天生的说话不清，俗称半语子，让人操心费神。由于口齿不清，上学成了问题，好说歹说跟校长商量妥当，送祥子去上学。在学校里也不省心，同学们经常模仿祥子说话拿祥子取乐，动不动就打起架来。祥子说不清楚到底怨谁，倒被人反咬一口，连哭带骂吵吵嚷嚷找到家里来，老马低三下四陪笑脸求人原谅，掉头再打祥子一顿给人家消气，老马心里明白也是无可奈何。这正是老马打掉牙往肚里咽，小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唉，造化弄人啊！
　　 如今，也不知道祥子怎么惹着了李可的媳妇“千金一笑”，被镇派出所抓走了。村里一哄声的议论，说啥的都有，总归没有好话，好事不能叫警察拿住。不只是村民这么认为，就连老马自家人也没理由往好处琢磨。要说祥子干坏事，老马打死也不相信，从小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老实巴交的孩子，放着消停不行非去捅马蜂窝作死，那是半吊子二百五（幼稚不成熟）才干的事情。
　　 谁的孩子谁心疼，这句话一点不假。马吉祥还很小，父母就准备让他去上学。上学长知识是好事，可是在学校被人耻笑哑巴，拿着当猴儿耍，当父母的心里实在不好受。每每看到祥子回家时鼻青脸肿的样子，还要责罚他给外人赔礼道歉，内心都有怨天不公的怒气，又不是只有上学这一条路走，干脆就不让祥子去上学了。
　　 马吉祥只当了两年小学生就停学了。
　　 小小年纪的马吉祥，心里也是非常矛盾，嘴上不说，经常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发呆，大人一问他做什么呢，祥子就一溜烟从父母眼前消失，到外面抹几滴泪，又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人前。有几次，吩咐祥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一转脸又不见了祥子。原来，马吉祥又跑到学校门口，远远地望着破烂校墙里的那排房子；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那间教室；望着曾经戏耍过自己的同学们；望着正在操场上蹦蹦跳跳、听到上课钟声蜂拥进教室的熟悉的场面，他多想一步跨进学校大门，走进那个曾经为自己开启的教室门，坐在一动就“嘎吱嘎吱”作响的桌椅里，仰着稚嫩的笑脸聆听老师那金子一般的讲课声，举起争先恐后申请答题的手臂，最好再磕磕巴巴背诵一段课文，哪怕又沸腾起满屋子的哄笑也不在乎。这时，老师一定跟往常一样，严厉地制止同学们，并且夸奖他叫大家向他学习，他心里一定还是美美的，忘记了课间逃避不了的被人戏谑。想着想着，马吉祥不由得笑了，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他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学校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她是邻居家的孩子刘英，平时喜好在一起玩。今天她怎么了？怎么一脸泪水的不上课呀？马吉祥瞬间忘记了自己的事，抢步走过去。
　　 “英之（子），你喳（咋）的了？”
　　 刘英抬头看到马吉祥，泪水更象断了线的珍珠，“祥子哥。”
　　 “喳（咋）的了？跟果（我）说，看谁敢吸附（欺负）你！”马吉祥圆瞪着两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像真要有人欺负小刘英，他就冲过去惩罚那家伙一样，完全忘了自己被人欺负的事情。
　　 “没有，是老师，是老师……”
　　 “老吃（师）？老吃（师）喳（咋）啦？”马吉祥一听有关老师的情况，凶劲儿一下子弱了，“英之（子），别哭，跟哥说，果（我）帮你。”
　　 刘英抽泣着翻出自己的作业本，打开来看，原来，作业本的两面都写着字迹。“老师不让两面写字，让买新作业本。我家，我家……”
　　 马吉祥一下子明白了，他知道刘叔叔经常有病，她家很困难，可能买不起作业本。“这好说。”说着，从肩上拿下书包，里面有崭新的课本和崭新的作业本，小刀铅笔橡皮文具盒一样不少，马吉祥一股脑递给刘英。“给你。”
　　 刘英本能地伸手接在手里，瞬间又感到不合适，赶紧递还回去，“祥子哥，我不能要，你还得用哩。”
　　 “果（我）不用，你用。”马吉祥就像推辞别人给他的东西一样，急得了不得，“你快拿去，上课。”说完，转身往家里跑。
　　 刘英眼泪汪汪的望了祥子哥的背影一会儿，回身又进了学校门口。
　　 后来，父母问起书包的事情，马吉祥一口咬定说是丢了，直到刘英妈领着小刘英，来还回书包，才真相大白，老马两口子也是热心肠，并没有责怪马吉祥，更没有留下书包和里面的东西，还安慰刘英妈，说“祥子不上学，以后用不着那些东西。”刘英妈自然是再三感谢，说了很多知情话。
　　 从此，刘家两口子更不断来家里串门，帮着忙活点什么，马吉祥也经常去刘家溜达。一次，正是大年初一，马吉祥又去刘家串门，赶上人家吃饭，饭桌上盛着一大盘子水饺，一家人围坐桌边。刘英见祥子哥来了，拽着马吉祥不让走，让他一起吃。马吉祥不好意思再走，用筷子象征性地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呀”了声，把另一半儿饺子填进嘴里，转身就跑。身后刘家一家人愣眉愣眼的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会儿功夫，马吉祥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大盘子水饺，往饭桌上一放。
　　 “英之（子），你吃。”说完，乐滋滋地看看这看看那，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看到刘英父母不好意思的神情，“不怕的。”用筷子夹起饺子，非让刘英妈尝尝不可。“香不香？”马吉祥得意地问。
　　 刘英妈嘴里嚼着肉馅水饺，不住地点头，悄悄扭转脸擦去眼里即将滚落的泪花：“英子快吃。还是你祥子哥家的饺子香。”
　　 马吉祥像得到莫大的奖励一样心花怒放，一不小心又说出了自己的口头语：“是啊，败家玩意，喳不高漏（咋不搁肉）呢？树饺之（素饺子）不香。”洋洋自得地看看刘英，又看看刘英父母，半晌又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哎呀！败家玩意，忘啦忘啦。”说着用拇指食指中指作捻钱数钱状，还频频摇头，连连“啧啧”有声，看到刘英父母的窘态，赶紧说：“不怕不怕，明年会好的。”
　　 刘英妈含泪笑出声来打破尴尬场面。“祥子说的对，明年就好了。”说着夹了一个饺子填进嘴里，刚嚼一下，“哎哟！”赶紧伸手指进嘴里，竟然捏出一枚硬币。
　　 马吉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竖起大拇指，“刘婶儿有福！”当地人过春节包饺子，习惯在饺子里放一枚硬币，谁吃到这枚硬币谁有福，明年平平安安能交好运。现在，刘英妈一口吃到了祥子妈包进饺子里的硬币，这意义可太大了，那硬币象征着老马家的福分哩。马吉祥似乎明白什么，赶紧用食指在嘴边晃一晃，嘴里“嘘”声制止，不让大家大声笑，并且神秘地告诉刘英及其父母“别说别说”，不让他妈知道。
　　 马吉祥从小就善解人意，会往人心里做事，街坊邻里的大人们都非常喜欢他，菜园里下来了熟透的瓜果，都舍得给马吉祥吃。有祥子在，人群里总是不断笑声，祥子也很爱往人群里钻，渐渐地，随着祥子的长大，不再有人欺负他了，当然断不了拿祥子开善意的玩笑。祥子憨厚皮实，俗称脸皮厚，不酸性不耍小性子，闹着玩儿轻重从来不翻脸生气。老老少少的无论男女都知道祥子直性，没坏心眼儿，不用防着避着，跟祥子交往只能沾光不会受伤。
　　 “哎，祥子。英子漂不漂亮？”
　　 “嗯，漂亮。”
　　 每次有人拿刘英姑娘逗祥子，祥子都红红着脸，一副害羞的模样，咬牙切齿地作势要打人，就惹得人们一片笑声。这时候，刘英也不接腔，躲在一边，不跟着起哄。然而刘英的闺蜜贺杰挺身而出，故意挺着胸脯往祥子身上靠，吓得祥子到处乱躲，一个躲不开，被贺杰一把拽住。
　　 “走，跟我登记去。”
　　 姑娘家没怎么害羞，祥子反倒怕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耍赖，一副怂包软蛋的架势。大家闹一阵笑一阵，又都挤进屋里看电视。那时候，电视机稀少珍贵，少数几家有电视看，不是交情亲近的看不到。看电视节目人多更有趣，更热闹，尤其那些从来没看过的情节和镜头，有的令人脸红心跳难为情，这时候都忘不了调笑马吉祥。
　　 “祥子！”
　　 祥子循声望去，有人冲他一指电视机方向，祥子又扭回头看电视，正看到男女青年亲吻的画面，赶紧用手捂脸，眼睛偷偷从手指缝隙紧盯住电视屏幕。
　　 “祥子，好好看，赶明个也找个漂亮媳妇。”
　　 这时候，马吉祥双手捂脸，“嘿嘿”地乐出声来。
　　 转眼间，马吉祥的妹妹都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听说就要张罗结婚了，马吉祥的婚事还八字没有一撇呢。有人说“十哑九聋”，别看祥子说话吐噜舌子含混不清，也算是哑巴一个，却是耳聪目明，头脑聪颖伶俐，手脚干净利落，学啥像啥，干啥会啥，人前一点儿也不偷懒，特别勤快，要不是文化低，准能学到顶门立户的好手艺，是个拉家带口过日子的好手。马吉祥长得平头正脸，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算是很不错的农村小伙子，可惜口齿有缺陷，不说话没啥褒贬，一张嘴就露馅儿了。有心为他张罗好事的热心人也只好望而兴叹、知难而怯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