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时，四处都是空洞的白。
　　 她动了一下身子，所有的关节猛一阵疼痛，记忆一点点的清晰起来。她想到了吞进胃里的一把药，这时母亲抓住她的手，声音沙哑：“恋儿，你醒了……”
　　 她的心一阵抽搐，母亲一头白发凌乱，眼睛深陷布满血丝，这个瘦弱老实的女人，一辈子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很多时候人的命运只在弹指间就天翻地覆地变了。母亲本来命运不该凄凉和无助。父亲是一名很有底气的乡村教师，为人师表，十里八乡都知晓的好人。二十年前，在小年夜那天晚上，她还很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一对陌生人找到门上闹事。父亲在正当防卫中伤到了人，那人抢救无效，死亡。父亲也许吓糊涂了，识文嚼字，居然选择了逃跑。隐姓埋名，做了逃犯。最终忍受不了非人的逃亡生活，还是选择了自首。
　　 母亲文文弱弱，整天以泪洗面。她经常一边笑着一边哭着对恋儿和恋儿的哥哥说：“妈，啥指望也没有，只有你俩个才能够让妈好好活着……”
　　 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日子酸楚又安稳，后来恋儿辍学，接下母亲肩头的担子，培养哥哥一个人念书。
　　 那年初冬，猪圈里的小猪仔跑出来，吃了落在地上的楝果，全毒死了。恋儿和母亲抱头痛哭，不知所措，哥哥的学费钱全指望这窝猪仔，现在没指望了。恋儿下定决心，抱着斧子欲砍掉屋后的那棵楝树。村上和她差不多大的顺子制止她，把她手里的斧子夺回去，搂着她的肩：“砍得了吗？你看看，家前家后，还有别人家的，有多少楝树……”
　　 顺子语调很高，甚至充满了对恋儿举止的不满意，但他看恋儿的目光含情脉脉。恋儿忍不住抱住顺子，扑在顺子怀里使劲的哭起来。
　　 从此恋儿下田不再是一个人了，洒肥料、打药水、打麦子这些重活，有顺子干。
　　 那年楝树开花时，恋儿成了顺子美丽的新娘。
　　 婚后，顺子带着恋儿来到上海打拼。恋儿因为怀孕，生孩子、带孩子，一直没有工作。好在顺子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足以养家。
　　 那时顺子下班回来，从菜市场捎带买菜，到家逗孩子玩，恋儿在爷儿俩笑声中忙碌着烧饭。饭后一家三口出门散步。
　　 小日子过得简单又甜蜜。
　　 有一天，顺子一手牵着女儿的手，一手牵着恋儿的手，走在花开的小路上。恋儿正沉浸在幸福的时光里，当她的脚正要迈向一丛美丽的风雨兰时，脚腕一阵剧烈的痛起来，她哎吆一声，松开顺子的手，倒在地上。
　　 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顺子每天清晨，第一件事，给恋儿按摩关节。他不说一句话，全神贯注的给恋儿按摩，动作轻缓沉稳。恋儿感受着他的指尖在肌肤上滑动的力度，带着痛疼，却很舒服。他的头靠着她的怀很近很近，嗅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恋儿伸出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发丝，她想起了楝树花开的季节，空气里都是浪漫的楝花香。他抬起头，没看恋儿一眼，出门上班去了。
　　 恋儿面对着后窗口发呆，空气里似乎真的流转着楝树花香。对面的窗口一女人穿着粉色睡衣，正在房间里忙活。先是看见她抱着拖把拖地板，又隐隐约约看见她在厨房烧饭，然后她在阳台晾晒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是生活中真实而又幸福的女人，恋儿羡慕死那女人了。她眼睛湿润了，在低眉拭泪间，窗外有一抹紫雾飘进她的视野。她挪了一下轮椅，定睛一看，窗外有一棵开着紫花的楝树，花香正随风入家呢。
　　 她的心头一热一冷的，对着窗外遥远的楝树胡思乱想时，“妈妈，妈妈，妈妈……”谁家窗口传来孩子呼喊妈妈的声音。这是从睡梦中醒来的孩子。她先是平静的叫一声妈妈。她以为每次醒来时妈妈都在身边的，这一次没有，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还带着恐惧与哭腔，似乎是意想不到妈妈怎么跑了呢？没有了妈妈怎么办？恋儿的心被这叫声蛰了一下，非常痛。她忽然对着卧室喊女儿，叫了几声没反应，她推着轮椅到卧室一看，女儿睁着大眼睛对着屋顶发呆，就是不理她。
　　 她仍然对窗外出神。
　　 另外一个阳台，她曾看见过一女子剃光了头，穿着睡衣在阳台晒太阳，一魁梧高大的男人端水给女人吃药。
　　 晚上，男人把阳台的灯打开，她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男人在房间里拖地擦洗，然后很仔细的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在阳台。她原本为女人伤心，得了什么病，与自己一样不幸，看到男人忙碌的影子，她为女人感到幸福。
　　 后来不知时间走多久了，有一天晚上，突然看到那家灯火通明的客厅，女人披着一头长发，穿着粉色居家服，在很认真的拖地。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悠闲地吸着烟。恋儿看不清男人的脸，她可以想象，男人正看着女人忙碌而温暖的身影，眼神是温柔的，带着蜜意的。那时，她拖地时，顺子就是这样看着她的。这时，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她闻到了紫楝花的香，苦味里沁着香甜。恋儿感叹着，时间带走了我们很多美好的东西，也带给我们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窗那边女人的幸福与健康。
　　 夜晚，她仍然喜欢对着窗，看窗外的忽明忽暗的夜灯，多像她经常死去又复活的心。其实她更希望窗外的夜晚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对应着她的内心，没有一丝光明。
　　 有一个窗，主人彻夜看电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她可以听到他家电视里人物对话的声音，有时候是战斗片，有时候是戏曲片，有时候……吵得她很难入睡，直到实在困极了才可以睡着。而这些日子，夜间她再也没有听到他家放电视的声音了，她不仅奇怪，感觉没有电视的吵闹声也是难以入睡，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嘈杂，现在她不得不努力习惯没有那种电视的吵闹声，入睡。
　　
　　 后来，她从顺子与孩子谈话中得知，彻夜放电视的那人，病逝了。
　　 她喜欢病房里四壁的苍白，喜欢病房里干净的药水味。
　　 这白，这干净，是虚构的，是假象的，但恋儿喜欢，她喜欢这种空前的安静。
　　 母亲端来她爱吃的白米粥，正要喂她，顺子出现在病房里，嘶声力竭的对母亲大喊：“我哪里对不起她，她为什么想死？我照顾她快十年了，十年啊，她为什么要去死？你把她带回老家吧，我无能为力……”
　　 恋儿闭上双目，她知道，顺子比她还苦。
　　 故乡的五月，庄稼繁盛，草木萋萋，欣欣向荣。恋儿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聚着她浓烈的情感。可她此刻心如止水，无波无澜，也无伤无痛，真的如同植物，没有知觉。
　　 村里的楝树花开始凋零，树下一地的碎紫落花，清寂寡然，
　　 因为母亲一直在上海照顾恋儿，家里无人居住，一片荒凉，院子里野草长到窗棂。没有下脚空。母亲刷刷洗洗，收干晒湿，忙碌了几天，才把家收拾出点名堂。家里无一粒粮食，无一棵蔬菜，左邻右舍纷纷给点蔬菜，粮食。待到母亲安顿差不多了，才得已到街上购买生活必需品。
　　 与她同岁的堂姐，专门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赶来看她。一见面，就紧紧抱住恋儿哭起来。恋儿微笑着，安慰堂姐。堂叔硬把恋儿与堂姐分开，恋儿被推进里屋，她能够听到堂姐的哽咽声。她听到堂妹安慰堂姐：“你看她还笑，自己都没觉着啥。可能顺子对她很好，你白替她难过啥？”恋儿咬紧嘴唇，仍然微笑着。
　　 那天她坐在家门口槐树下乘凉，看到一群孩子谩骂攻击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上衣服脏兮兮，眼神寞落无神。听说那孩子的母亲死了，经常被人家欺负。恋儿心里开始像猫抓、猫咬，又疼又闹，安静不下来了。
　　 她请求哥哥，快送她回上海，她想和孩子在一起。
　　 门紧锁着，她这才知道自己没有钥匙开门。
　　 她打顺子的手机，打不通，发微信发不出去，他删除了与她所有可能联系的方式。他就是没有想到她还会来上海。恋儿很平静，她理解顺子的做法，她一点不恨他，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守着残疾的妻子近十年，是多么不幸。在被拒之门外的家门前，恋儿完全忘记自己的不幸。她安静的坐在家门口，等着顺子或者女儿回来开门。这是她的家，她感到从没有过的踏实安定，甚至有丝丝温馨掠过心湖，漾起温柔的涟漪。她看到窗外的楝树结了青色的果子，虽然果子是苦的，看上去很清新可爱。她听到咚咚爬楼梯的声音，这声音很熟悉很亲切，是女儿回来了。她的心跳同脚步渐近声而加速。女儿到了家门口，看到恋儿，惊讶的张大嘴巴，愣了愣，迅速开门跑进屋，没有哼声。恋儿并不为此失落伤痛，她看到了女儿，她生活的很好。
　　 直到深夜，顺子才带着酒气回来。恋儿给她端去一碗茶解酒，他接过茶水，泼向恋儿……
　　 恋儿自己也奇怪，怎么感觉不到伤心痛苦呢。她滑动着轮椅，去给他放水洗澡，给他铺床，她仍然感受到家的滋味，家，四壁坚硬厚实，没有人能看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只有那几个玻璃窗，她从那里看着外面的世界，没有谁注意过她。
　　 清晨，顺子从厨房拖出一大盆发面，从冰柜取出一盆菜馅：“把这盆面包成包子……”
　　 恋儿心里升起久违的光明，她的腿有毛病，胳膊手是健康的。她坐在轮椅里，开始在桌子上麻利的揉面，她闻到麦香和野菜香，她一直沉醉的烟火香。
　　 她每天加工出几百只包子，然后顺子开车出去卖掉。日复一日，她忙碌的没有空看窗外的风景了。
　　 那天她的手抖得厉害，不能自如揉面。她知道病症蔓延到手臂上。好不容易把包子包完，累的饭不想吃只想睡觉。当她走进自己到卧室，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盒精美的蛋糕。她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三十八岁生日，算命先生说她只能活到三十九岁。她仍然满心欢喜的打开蛋糕，看着窗外苦楝树又开浪漫的小花，楝树花的香味萦绕，她闭目，合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