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云霭飘过，又是一阵炙热的太阳。关中大地，尽管有蜿蜒起伏的秦岭山脉作屏障，也没抵挡住热流的冲击。
　　 今年夏天比起往年热了许多，可小麦长势特好，穗大粒饱，又是个丰收年。收成好了，自然抵消了人们对炎热的咒怨，收种碾打还是硬抗过来了。前几天下了场小雨，虽然湿度加大更加闷热，却对庄稼有利。时下，麦茬地的玉米高已半尺有余，种晚些的也已破土而立。这时，人们才似乎觉得从三夏大忙的紧张思维中解脱了出来。
　　 正当人们头顶烈日刚刚熬过夏收，夏种，能够松口气的时候，凤落村的精明女人金秀嫂却一屁股坐在自己承包地的地头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们的良心叫狗吃了哇！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你先人没修下好德行，才养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天啦……呜……呜……”她边哭边骂，几乎撕裂了嗓子，声音也有些沙哑了。她木然地望着自己这块麦茬地里那分布在只有地头——中间——地头那一簇簇、一墩墩不均衡的玉米苗，心如刀绞一般。愤懑，痛苦，险些使她跌倒。她发疯似的一会儿朝天，一会儿向地，前后左右骂个遍；“扑通”一屁股坐在被太阳晒得烘热的地头上，又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天啦！我好命苦哟……都是我鬼迷了心窍啊……”听上去，她哭声里还带有几分自责，像悟到什么。匆匆下地和急急路过的人们，瞥见她这番举动，以为这人发了什么“神经”，并无人前去劝解劝解。她从中午时分，直哭到后晌，近于黄昏，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
　　
　　 第一章
　　 地处关中的凤山县城，这些年来，每逢三夏大忙季节，总有许多来此打工收麦的“麦客”。劳务市场上，一大清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讨价还价，人流穿梭。一帮人走了，又一伙人来了……
　　 “谁来，谁来？跟我走，跟我走！每亩80元。”一年轻小伙子喊道。
　　 “80就80！我们去，我们去！”几个麦客迫不及待地应道，提起简单的行李卷，跟着走了。
　　 “不行！不行！80元不干，少了100元不干！”有一个麦客大胆地提出了加价。
　　 一个年纪大些的麦客操着浓重的陇东口音说：“今年你们这里麦长得密实，割起来费力气，我们出力多，价钱自然就高些，100元不多，不多！”
　　 “这么高的价钱，我就去叫收割机了！”
　　 “怎么？收割机?收割机大地可以，小地，山地，川道怎么办？还得手工！我们干活讲质量，割麦又快又干净，年轻人有力气，多收几十斤麦，钱不就出来了，你们算算，看怎么划得来？他们那些人不行，都是些老弱病残，还是年轻人来得快，怎么样？”或许是怕揽不到活，一位年轻麦客振振有词地讲了一通道理。其实，他们也在互相顶行市呢！
　　 “100就100，谁走！”雇主一下决心，又一伙人跟着走了……
　　 九点多的太阳，已令人们感到它那热流的威严。热闹的劳务市场上，麦客已所剩无几，一时热闹的场面，顿觉冷落了下来。此时，从街道顶端，急匆匆又来了三个麦客，看上去乃是老、中、青“三结合”。他们来到麦客劳务市场，没来得及放下行李，便急忙打听行情。当他们听说每亩100元时，便急切地说：“80元，80元！怎么样？谁叫？我们去！”然而，也许是来晚了些，喊了老半天也无人应声。三人见天色已不早，如不及时抓住早上这黄金时间找到雇主，今天就要泡汤了。于是三人约定再到另一市场去碰碰运气。他们离开了街心，拐上另一条街道。
　　 “嗒……嗒……嗒”，行走间迎面开来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后拖箱里放有两袋化肥。麦客不约而同地靠在路边，为拖拉机让路。不料拖拉机行至三人处戛然停住。车上跳下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拦住了三位麦客说：“你们是麦客？”
　　 “是的，怎么？你要用人？”身上抱着一件破棉袄的中年麦客答道。
　　 “对！对！你们三个我都用！”青年人很干脆地说。
　　 听说三人都用，青年麦客高兴地几乎跳了起来。心想：太好了！运气真好，可算找到雇主了！
　　 老年麦客站在一旁面带笑容，没有说话。中年麦客不卑不亢稳稳地说：“兄弟，那你开个价吧！”
　　 “不用讲，人家给多少，我给多少，跟着我你们不会吃亏的。”青年人又是爽快地回答。
　　 中年麦客略有笑意，但似乎仍不踏实。“还是开个价好，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价钱合适了，我们干活也踏实，卖力，一句话：包你满意！”
　　 “好吧！人家给100元，我也给100元，怎么样？”青年人开了价。
　　 三麦客一听高兴极了。心想：刚才我们还打算80元就干，想不到还多出20元。三人齐声说：“行，行！”
　　 随着雇主的一声“上车”，三麦客像服从命令的战士，爬上拖拉机的后拖斗，言谈笑语被一阵“嗒嗒嗒……”声所淹没。拖拉机沿着出县城向南的公路，全速地向前行驶着。公路两旁的责任田里，待收的小麦金黄一片，长而大的麦穗，预示着又是一个大丰收。
　　 近十点钟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凉意已经消失，继而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热浪。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年轻人，敞开了花衬衫，露出了浸满汗渍、印有一只虎头的火红背心。汗味顺车风吹到车后，吹到了三位麦客脸上，进入鼻孔，青年麦客嗅到气味，又看了看那位青年顾主，心想：别看人的卫生不太“讲究”，办事还倒痛快。于是又转了个身，也没再言语。
　　 拖拉机向前继续开着，县城已被抛在了后面。坐在拖拉机前面的青年雇主向驾驶员嘀咕了几句，拖拉机突然转了个方向，开上了伸向麦田的一条土路。正要爬上一道小坡，卟——卟——卟，拖拉机熄火了。青年顾主跳下车来，看了看拖拉机，驾驶员取过摇把，插好，摇动了几下，但不奏效。青年顾主对三麦客说：“下来吧！把行李带上。”于是领着麦客，爬过小坡，又向前走了一段，停住了。指着一片麦田说：“这就是我家的地，就先从这头割起。三麦客相互望着，似有些疑虑。心想，分明是拖拉机熄火，怎么地就在这里？然而，面对好不容易遇到的雇主，又不好意思多问什么，只得放下简单的行李卷，准备镰刀，走向麦田。青年雇主又叮咛道：“你们先割着，我回去提水、弄饭。”一阵急促的嗒嗒声，拖拉机又响了，那青年顾主跳上拖拉机一溜烟奔向了公路……
　　 拖拉机开走了，疑心凝重的三麦客开始了议论，中年麦客略有所思地说：“今天那年轻人办事倒痛快，可不知为啥，我心里总不踏实。”
　　 “管他呢，我们割他的麦，挣他的钱，今天咱只管割麦，不管其他，不少给工钱就算烧了高香，有什么担心的！”青年麦客漫不经心地说道。
　　 老年麦客见他俩意见不同，一时也无自己的看法，便发话说：“今天我们来得晚了些，说不定一会儿就给送饭来，我看还是先慢慢割着，省得人家来了说我们没干活。唉，出来混口饭吃不容易啊！还是人家咋说咱咋干吧。”停了片刻，又接着说，“不过，那年轻人说这片麦田都是他的，我也不太相信，如今虽说都是承包的，可他家能承包这多地？”
　　 青年麦客有些沉不住气了，极力申辩自己的看法：“人家这里土地宽展，一人要承包好几亩，说不定他还是农业承包专业户呢！看人家这麦子长得多好！咱们那里能有这么好的麦，我也不当麦客了。今年这里又是个大丰收。”他换了一口气，又说，“今天交了好运，你们还‘烧’得头痛？给了工钱，你们嫌烧手？都给我！我不怕。”说罢，他猛割了几镰，然后，“呸呸”向掌心唾了两口唾沫。
　　 两位年长的被青年人的话语顶住了，想来似觉得有些道理。中年麦客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麦田，有些感慨地说：“是啊！中国太大了，天南不收地北收。虽然我们那里比过去好多了，可还是比不上人家这里。”
　　 青年麦客见他的有些看法和他的意见相同，便又接过了话头：“可不！你看看人家这里，不但地好水好，连女人们个个都长得漂亮，水灵，要是有招上门女婿的，我就不走了。”
　　 “好哇！金来，看不出你还有这心思，能成嘛！真有这样的巧事，我们俩一定帮你的忙，成全你。找个有钱的丈母娘，省得你再去卖苦力，还要打工挣学费。”
　　 中年麦客是青年麦客魏金来的堂叔，老年麦客是金来爷爷辈上的一位姓高的，金来叫他高爷。三代人同村不同宗，各怀不同的心境，相约来到关中做麦客。
　　 他们边说边干，不一会儿，一大片麦子割倒了，一拉溜麦捆，整齐地躺在麦田里……
　　
　　 第二章
　　 金秀嫂是搭顺车从县城回家来的。可汽车离她村庄还有二里路时就拐了弯，她只好半路下车沿公路徒步行走。她是去县城看丈夫的。天公作美，适逢阴雨，未能返回，让她在县城里与丈夫多亲热了几天，也算享了几天清福，心情也特别舒畅。金秀嫂虽然已是近半百的人，可她那丰满的身材，微胖的身段，加上她那入时的穿着，开朗的性格，让人看上去就像三十几岁的样子，难怪人们叫她“老年轻”。在农村妇女当中，金秀嫂算得上是个精明人。她干什么事情都干脆利落，尤其颇有心计。丈夫在县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局级干部，她和二十三岁的女儿在家，守着三只奶山羊，十多只鸡和一头大肥猪，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她看来，她是当然的一家之主。
　　 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之后，给金秀嫂的家庭虽然带来了许多好处，可也带来了不少难处。好处是收、种、碾、打的农活干不了多少日子就干完了。剩余时间干点别的，灵活自由。丈夫是公务员，工资又涨了不少。每月收入，除留出他的生活费和零花钱，其它如数“上交”。再加上自己猪、羊、农业收入，外带“鸡尻银行”，虽然女儿该到了结婚年龄，也用些开支，但毕竟手头宽裕多了，不时的还去银行开个户头。常言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手头宽裕了，家中的摆设，自己的穿戴也就大大地改观了。像什么毛料外套、真丝衫、尼龙袜子、亮皮鞋、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用她的话说：“我也不比城里人差多少。”
　　 人也不能闲着，闲了反而就爱多事。金秀嫂干完了家务、农活，并不安于在家里待着，也常走东家串西家，周游左邻右舍。凭着自己的心计和“死人能说活”的嘴巴，今天给张家儿子找个媳妇，明日给李家姑娘找个婆家，她说这叫发展“第四产业”；届时收点“劳务费”再弄点收入，感觉特别惬意。为这丈夫也数落了她许多回，并不赞成她这样干，可她却说这是“积德行善”，是“学雷锋”做好事，叫“助人为乐”。她还有理有据地说：“城里人还办婚姻介绍所呢，我当个媒人，收几百块钱还不应该？这叫有偿服务！”有人说：钱越多越吝啬、越贪婪。或许是金秀嫂沾惯了小便宜，这些年把金钱看得特别重，女儿都二十三岁了，早已谈了对象，可由于女婿交不上五万元的彩礼钱，女婿早已是二十八岁的人了，硬是拖着不让结婚，还时常放风要告吹。尽管女儿极力反对母亲的做法，女婿也和她闹过多次别扭。可在这个家里，女儿当不了母亲的家。气得女婿就要和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也真的濒临告吹的边缘。有人说这几年金秀嫂变了，变得爱钱了，她却说：“雷锋倒不爱钱，他却没当万元户……”
　　 要说金秀嫂家的难处，有时也真难。只是缺少人手这一件就够她难的。仅“三秋”“三夏”农活大忙，就急得团团转。别人家该收的早就收拾停当，她家尽管母女拼命干，还总是落在别人家的后边。去年麦收，丈夫出了差，没叫下麦客，又偏遇连阴雨那倒霉的天气，好端端的几亩麦子无法收割，在地里都发了霉、生了芽。为此她一连哭了好几天。丈夫出差回来，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平日里，多亏她有那“助人为乐”的本事，有时大忙，偶遇谁家姑娘、小伙有求于她，她便想法让人家先给她“助人为乐”一番，大不了管顿饭，“助人”嘛，工钱自然是不会付的。至于将来她“助”别人之后，是“乐”还是“苦”，那就另当别论了。
　　 关中有句俗语：“人有三昏四迷，二十四个不亮清。”金秀嫂虽然精明，却也有吃亏的时候。有次坐汽车，不慎弄丢了一张两元钱的车票，下车时检票员说她没买票，可她硬是和人家吵了一架，态度很不好，结果让人家硬罚了她五元；还有一次买化肥，母女俩拉了十几里路的架子车，辛辛苦苦去一家私人代销点买回了三袋化肥，听说这里的化肥便宜，是给农副公司代销的。到用时才发现竟然是假的！去找主管部门反映，结果，既没人承认，也没人调查；去找商家，人早不见了踪影。受了累，钱也白搭上了。她骂这些人没良心，卖什么东西都坑人……
　　 在日常生活中，金秀嫂看有劳力的人家，干完农活，做点小生意，外面跑上几趟就是几百、几千甚至上万的赚，一个个，一家家都富起来了，她家凭母女俩劳动，加上丈夫的月工资，虽然也算可观，可算不上富，她并不满足。总想啥时间才能像富翁一样富起来那该多好啊！其实，她相信“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谚语。她清楚地记得，在省城亲眼目睹了两个小伙吵架时比着撕钱，看谁撕的多！心想，没有钱他拿什么撕？啧啧！那场面自己想都不敢想哟……金秀嫂越来越感到钱的重要了，她时时做着发财的梦，有朝一日赚它一大笔钱，真正地发家，大大地致富！当个百万富翁，那才舒坦呢！由于大环境的影响，金钱正在改变着她的思维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