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字好像被人遗忘了，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肥猪”。他也不计较，每次都若无其事“唉唉”地答应。大家叫他“肥猪”是因为他生得太胖了，而且又是个白痴。“肥猪”这称呼太适合他了。他的傻是从外表就能看出来的，他胖得没有了脖子，脑袋直接连上胸腔。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好像它们中间本来有个什么器官，后来丢失了。小嘴嘟嘟着，嘴唇很厚。在他聚精会神地做什么事的时候，常常会有口水流出来。初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高中，他就不再上学了。他是早产儿，才7个月就出生了，好像急着要来这个世界看看。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了，没想到他居然活过来了。但是活得并不好。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还有肥胖症。十八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患有18种疾病了。
　　 他每天跟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一起玩，孩子们都耍他，拿他寻开心。他却混然不觉，天天活得若无其事。他给大家带来了无数的快乐。比如一个孩子趁他不防备，一把抢走他头上的帽子。他过来想夺回帽子，帽子又被传到另一个孩子手里。帽子就这样在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手里传来传去，他扭动18岁的肥胖身子，艰难地追着帽子来回跑。可是他永远也追不上自己的帽子。孩子们笑着，叫着，开心极了。大家玩腻了，就把他的帽子远远地抛出去。他扭着肥胖的身子，连滚带爬地捡回他的帽子，紧紧握在手里，生怕别人再抢走它。
　　 他喘着粗气说：“操，操……”
　　 有个孩子说：“肥猪，咱们玩个游戏啊？”
　　 他说：“我不跟你玩了，净坏人。”
　　 那个孩子说：“不坏你，坏你是孙子。”
　　 他说：“玩啥?”
　　 那孩子说：“喏，你看他家来了一个人，名字呢孙皑。”那孩子朝一楼的一家窗户努努嘴。肥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感觉云里雾里的，就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也不说话。
　　 那孩子说：“咱俩来做个游戏。咱们喊他，我喊‘孙’，你喊‘皑’。”
　　 肥猪觉得这游戏挺好玩，就立刻答应了。于是他们俩这一大一小就大声喊叫起来。
　　 “孙——”
　　 “皑——”
　　 “孙——”
　　 “皑——”
　　 谁都听出来了，这明明是在喊孙子，而且还有人答应。他们喊的分明是
　　 “孙——”
　　 “唉——”
　　 这群七八岁的孩子都笑出了眼泪来。肥猪也跟着笑，他因为他的表演逗笑了这么多人而越发卖力地“唉”。
　　 一个孩子说：“肥猪，他喊孙子，你唉什么啊？你愿意当他孙子？“
　　 所有的孩子都大笑起来。肥猪虽然傻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立刻气得脸像猪肝一样红。他想骂“操”，还没骂出来，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他躺在地上，手捂着心脏部位，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这下这群七八岁的孩子也知道害怕了，有人说打110吧，有人说快喊他家里人。这时候有个老头从这里经过，他看到此情此景，立刻蹲下来用手搯肥猪的人中。慢慢地肥猪喘过气来了，眼睛微微睁开，哼了一声。老头又从口袋里拿出速效救心丸给肥猪含在嘴里，过了一会，肥猪终于好了，站起来了。
　　 一个孩子说：“妈呀，吓死我了。肥猪才18岁，怎么像电视里的老干部似的。”
　　 肥猪既然不再上学，也不能总是待在家里，父母给他找了个工件。肥猪没文凭，没技术，又不能出体力——他不只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有18种疾病——只好去做老年人才做的工作，给一家民营企业看仓库。因为忠厚而又尽职，老板挺喜欢他。到了25岁，爹妈又给他找了一个对象，总算成了家。女人是个寡妇，一只眼睛在民营企业砸钢丝时被钢丝刺瞎了。可是谁也没想到老婆生了个孩子，竟然也是个白痴，而且比肥猪更傻。肥猪虽然傻，可是他并没有傻透，还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个孩子傻得一塌糊涂，小学一年级上了五年也没有升到二年级，只好缀学。当年肥猪总算还读到初中。肥猪喜欢跟他的傻儿子聊天，两人越聊越让人听不懂。每逢这时候，老婆总是叹着气远远地走开。
　　 自从有了这个傻儿子，肥猪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孩子们见了他就跟在后边起哄。他们拍着手，笑着，跳着，一起喊：“滨河小区一大怪，傻爹领着个傻儿子。”肥猪停下来，那些孩子也停下来；肥猪来追，那些孩子就跑；肥猪往前走，那些孩子就又跟在后边拍着手喊。
　　 小区里有个中学老师，肥猪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大学者，有什么事都想问问他。他也很愿意跟肥猪说话。
　　 肥猪说：“有阴曹地府吗？”
　　 老师说：“那都是假的，已经被科学证实了。”
　　 肥猪说：“那天上的神仙也没有了？”
　　 老师说：“鬼和神都没有。”
　　 肥猪想了想说：“你说得对，那都是以前人们没有知识时候想出来的。”
　　 可是晚上肥猪就做个梦，梦见了牛头马面。他从梦中吓醒，出了一身泠汗。他喃喃自语道：“都什么时代了，还做这种梦。学科学，破迷信。还是我科学学得少。”然后他就又睡着了。
　　 虽说现在的人都不信迷信了，可是有时候却又愚昧得不行。肥猪他们小区有两户人家打起来了，原因竟是一家在窗子上安了一面小镜子，小镜子正对着另一家的窗子。两家的婆娘吵得不可开交。后来男人也参加了进来。好多人围着看。肥猪摇摇头，轻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迷信。”
　　 有一天，肥猪看见李小青——就是小时候拿他寻开心的那伙孩子中的一个。李小青也结婚了，而且有个三岁的孩子。肥猪看见小时候的同伴，非常高兴。两个人聊了好长时间。李小青说他最近闹肚子，他很担心拉在裤子里。肥猪说：“这么大人了，拉在裤子，好玩。”
　　 可是肥猪没想到他回到家里就感觉裤子里湿，而且有粘粘的东西。肥猪骂道：“他妈的，难道我拉在裤子里了？”一想到这里他就气愤，好像他拉在裤子里是李小青传染给他的。他脱下裤子一看，果然有屎。他又换了一条干净裤子，一边骂李小青，一边洗拉上屎的裤子。他万万没想到自打这以后，他每天都拉在裤子里。他非常苦恼，这么大人了，还拉裤子里屎，让人知道了笑话死了。
　　 当他再见到李小青的时候，开口就骂：“操！”
　　 李小青说：“咋拉？”
　　 他说：“奶奶的，都怪你。”
　　 李小青说：“啥又怪我了？”
　　 他说：“那天跟你说了一会话，就让你把拉裤子里屎的病传染给了我。”
　　 李小青说：“我可没拉裤子里屎。我只是担心，因为我拉肚子。”
　　 他说：“那你说我为什么会天天拉裤子里屎？这么大人了。”
　　 李小青说：“你这是病。不是说你咋那么没出息，这么大了还往裤子里拉屎。你这是病。天天往裤子拉屎肯定是病。”
　　 肥猪也觉得李小青说的有道理。他都没敢跟老婆说他往裤子里拉屎，他怕老婆笑话他。
　　 他说：“还要去医院看医生吗？”
　　 李小青说：“要！”
　　 他说：“肯定是消化道出了毛病。”
　　 肥猪真的去医院看医生了。他选了一家收费比较低的民营医院。他挂了内科普通医生的号。他看不起专家，而且他觉得也没有看专家的必要。
　　 医生听完他的诉说，让他脱了裤子看看他的肛门。他侧身躺在床上解开腰带露出屁股来。医生看了看说：“你这是肛瘘，得手术。”
　　 肥猪一听说手术，立刻吓得缩成一团。他说：“能不能不手术？”
　　 医生说：“不手术这病是治不好的。”
　　 肥猪叹了口气，说：“还要去外科吗？”在他的脑袋里，手术只有外科医生才做。
　　 医生说：“不用，我就能做。”
　　 医生领着他去手术室。手术室的护士说：“呀，内科医生也要做手术？”
　　 医生说：“我曾经在外科干过两年，这种小毛病我还是有把握的。”
　　 护士说：“你是赚钱赚疯了吧。”
　　 医生说：“哪里，我到现在还没有车呢。我要尽快多赚点，早日买上车，也是给医院多创收嘛。”
　　 护士只是笑，再没有说什么。
　　 手术做完了，肥猪又住了一个星期院。拆线以后，肥猪又开始往裤子里拉屎了，而且拉得更多了。他去找医生，医生说他治不了了，建议去外科治疗。
　　 肥猪这样频繁地往裤子里拉屎，也没法去上班了，只好辞了职在家养病。可是肛瘘手术的刀口始终不愈合，他几乎不再拉屎了，屎都从肛瘘口漏出来。一家三口人就靠他一个人，如今他倒下了，谁来支撑起这个家啊？他愁得失眠了。12点以前睡不着觉，一到早上3点就醒来，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他内心越来越痛苦，总是想着自杀。他觉得死了就好了，就摆脱这一切痛苦了。他的痛苦与日俱增，后来他躺在床上，悲伤得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到了晚上9点多钟，他才感觉好一点，他才能从床上爬起来。他开始着手实施自杀计划。他打碎了一只碗，偷偷留下一块碎片。可是他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几次自杀都没成功。每天晚上他瞪大双眼看着从窗外流淌进来的月光，在对面墙上留下一方惨白的光。他想他如果死了，他的灵魂就会沿着这道清辉走进月亮中。他马上苦笑了，都什么年代了，自己还相信人有灵魂。科学是无情，它证实那都是迷信。人的一口气一旦断了，就一了百了了。他再也不愿背着19种病，艰难地活在世上了。
　　 他在头脑极度混乱和疲劳中，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活动一下双手，觉得它们都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活动。他竭力想弄明白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是他无法弄明白。他想何必管它呢？他可以让自己从此摆脱19种疾病的痛苦了。原来那片破碗的碎片就在他手里。他合掌对着空中拜了三拜，大滴的眼泪滴在手上。他必须下狠心，他要快，否则时间一长他可就下不了手了。他用那片破碗片对着腕上动脉狠狠地割下去，血从动脉里喷射出来。他躺在床上，把那只手垂在床下，让血畅快地流到地上。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慢慢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后来竟像羽毛一样飘起来。他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已经死了。他极度震惊了：原来人是有灵魂的！是科学让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病痛的折磨。早知道人有灵魂，他早就死了。
　　 他大声吼道：“科学，我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