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愿得一人心(小说)
一
像无数支水流冲击狭窄的河道,叫嚣着前进。每一支都粗犷异常,且愈加强劲。她感觉自己的血管要撑爆了,自手臂至脑袋,再至周身。她绝望地瘫坐于连邦椅上,稍动就痛彻骨。
窗外,不见月;星闪着零星的光,丝毫冲不淡夜的黑。时至夏令,她却倍感寒冷,肩胛骨处似有大功率的风扇呼呼地吹。想找件棉衣,半起身,又坐下,差点晕倒。
可怕的孤独把她箍住了。思想中也许还有委屈,但很快被自己否定,自作自受!从来顺风顺水的她,在拨打过十几个电话后,心冷了。这些该死的,把她当玩物了,好的时候甜言蜜语,一病都恨不得躲龟壳里去。还有最后一个电话,她呆呆地盯着,任屏幕暗下去。
那,就这样死掉吧。她,闭紧眼睛。只差一缕魂幽幽地飘,最后驻留于一家农家小院上。
小院里在办喜事。院里支起三口大锅,滋滋地冒气:一口锅中是开水,供客人用;一口锅里也有,有人兑些冷水,撂进赁来的碗筷;一口锅里是鲤鱼,漾着馋死人的香。人们来来往往,帮厨帮灶、擦桌抹凳、递烟送水、调侃新人,说笑声不绝;地上的鞭炮屑都相跟着沾喜气,被人们脚风带着,扬起来,打个转儿,再落下,像乐符。
这一天,她是最幸福的,是中心,所有在场的人都围着她转。二十二岁,她成了新娘。
人们散了,夜已深。红烛红透,摇曳多情,撩拨起新人的欲望。可惜极短的时间便了事了,她甚至连回味的余地都没有。
“睡吧,青。”
“嗯。”青强按下还嘭嘭狂跳的心,把头埋进宁扬的臂弯里。可睡不着呀,他太累了吗,还是太紧张?以后一定会好的吧?她暗暗勾勒那种完美一点的画面,羞得满面绯红。
第二天,青早早醒来了。窗外刚显出似有若无的白,院里大椿树上的鸟犹在梦中。她伸下懒腰,不经意碰到宁扬的臂,吃了一惊,有人伴着了,不习惯呢。打开床头灯,宁扬正酣。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幸福,额头有两道纹沟比老头老太的还深。宁扬后来逗她说,他这皱纹从十八时就这么显眼,是福兆。这不,应验了吧。把这么漂亮的人儿送给他。青想抚平它,刚一落手,宁扬就醒来了:“睡得好吗?”
“嗯。”她羞羞地答。
“再眯会吧。”宁扬说着,很快穿衣下床。
不大会儿,厨房里飘出饭菜的香。腻在树上的鸟雀活跃起来,贪看香气的源头,更别说人的感官了。青稍稍梳妆一下,赶来探究竟:一盘煎蛋,金黄金黄的;一盘土豆丝,白白净净;电锅里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冒泡儿。她不觉咽了口口水。大男人居然有两手,她感叹自己嫁人嫁对了,有口福喽。
她猜想得没错,以后的日子宁扬对她呵护有加。宁扬是做通风的,所幸工作地不远,在县城里。每天早晨都做好早餐,才摇醒青,然后自己匆匆扒拉两口,匆匆去上班。傍晚归来,车筐里常带几只鲜虾、活鱼,现做,有时还变戏法似的,从筐里拎出件时兴女士新衣,甚至胸罩。青像一个受宠的孩子,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目送宁扬离开,再巴巴地等他回来。这样的日子两年了,宁扬乐此不疲,青安然接受。
美中不足的是宁扬的毛病老不见好,青只好压抑着。宁扬深表憾意,青便腻在他怀里,揉搓他的纹沟,因为呀,你老了,不行了。俺不过才大你三岁啊,哪老?要不,给你找个嫩的,当情人,咋样?青啐他一口,要不就扭他的胳膊,当惩罚。
二
儿子两岁了,逐渐离开手脚,有时晚上也跟爷爷奶奶睡。宁扬为应付家中日增的开支,改行做焊工。这行当挣钱多,只是小县城中少用武之地。只好出远门,一般半年多才回来一次。
没有宁扬闹着,青渐渐感觉无聊与空虚。尽管她的幸福是外人看得见的,啧啧,他家媳妇儿真幸运,什么活儿也不舍得让她干,养得白白胖胖的。
走进浴室,任水冲洗她瀑样的长发、雪样的胴体。对面的镜子映出依旧娇俏的脸,只是多了一分哀怨。她托起自己的胸,依然挺翘。刚二十六岁,青春犹在。她想宁扬,可是他来了,又能怎样?他满足不了她那方面的需求。那……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做怨妇,她要做点什么充实自己。
一个人躺着,辗转反侧。偶尔几声犬吠,像炸裂苍穹的雷,让耳膜胀痛。天近放亮时,才喜上眉梢:“宁扬,我想开家幼儿园。老是闷着,我会疯的。”
“会不会太辛苦?再说咱也没那么多钱啊。”
“反正我决定了。”
“好吧。你能力我是信的,本来就是幼师,但自己悠着点,别太拼命。我找人帮你办。”
房子很快租好了。她开着新买的电轿往那儿赶。帅虎在等她,他是宁扬最信任的朋友。
青左看看右瞧瞧,房子虽是老式的,光线倒好。说干就干,两人雇车弄来桌椅板凳,又商量空调往哪儿按,再计划招几名老师,开几个班。直忙活到肚子抗议,才发现天色已晚。
青深感过意不去,“太晚了,嫂子不会见怪吧?”
“放心吧,她不是老虎。”
“那行,俺今天索性请帅哥吃个饭,去县城,地你选。”青调皮一笑。
饭后已是子夜。青一个劲打嗝,摇摇晃晃往车上走。
月光被徐行的车子和树干剪裁成一片片、一条条。雪一样的棉闪过一朵又一朵,真美!青索性开窗,细看。一阵风过,忽而胃里有东西翻上来,忙叫停车。
哇哇豪吐。帅虎拍打她的背:“不让你喝,还逞能。”
好大会儿,才直起腰来。回想一个男人的手在她的背上拍打,忽然觉得很异样。偷瞧一眼,一张相当帅气的脸。脸上一红,忙说:“带纸巾了吗?”
“没。现成的有。”帅虎摘下两朵棉花,给她擦嘴。
棉花的柔软和帅虎手背不经意的触碰痒痒的,青有点紧张。身子后撤,不料脚下有一土块,一绊,差点摔了。帅虎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抱住了。
夜,突然寂静,虫鸣都显得高亢。两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粘满露水的青草地、月光下的四野成为他们肆意放纵的温床。这一夜的故事被她封存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她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幸福。
以后的日子,帅虎常来幼儿园,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青的丈夫呢。
三
青的事业慢慢做大了,光老师就新招了两名。另外,她的伴也不只帅虎一人了。她重新给自己的人生定义:及时行乐,不负青春。
宁扬偶尔回来,已激不起她的兴趣。她要么微信聊天,格格傻笑,要么背对着宁扬呼呼大睡。
终于有一天,事儿给捅破了。儿子神秘地拂在宁扬耳边说:“爸爸,爸爸,伯伯吃妈妈的奶。”
宁扬呆了。
啪!这个巴掌是青自见人世来从没经过的。她愣了愣,硬忍住了,甚至都没摩裟几下受伤的脸。当宁扬又举起手掌的时候,她梗着脖子:老男人!眉头像犁耙一样,丑死了;人又不中用,凭啥管我?
宁扬的巴掌硬生生放下了。
一夜无眠。
天刚亮,宁扬便去了工地,厨房里有他做的饭:一盘煎蛋,金黄金黄的;一盘土豆丝,白白净净;电锅里的小米粥正滋滋地冒泡。
青在确认家里嗅不到宁扬的气息后才慢吞吞爬起来。饭香正浓。夹一根土豆丝放嘴里,失去了当初的味道。小米粥坐锅了,开始散出糊味儿。她皱皱眉,手起,掀翻了米锅。米粒儿委屈地四处逃窜,胜利者已驱车去了幼儿园,帅虎在那里。
“帅虎,帅虎,你离婚吧,我跟你过,求求你了。我一切都听你的,我给你生孩子。”
“好!我想想。”
之后,一切继续。上得讲台,一切不快不见了。她时而装模作样,时而蹦蹦跳跳,像一位快乐的天使。娃娃们每一点细微的进步,她都了然于心,动之以容。她开幼儿园就像初衷一样,并不仅图谋利,现在更有了深层次的感悟,她爱孩子们,他们触动了她的母性。同时她也在想象,再有两年,儿子也可以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用崇拜的眼光盯着她,听她讲课。想到儿子,脸色暗了一刹,因忙于工作,疏忽了他,几乎快一个礼拜没见到他了。
儿子在婆婆家。婆婆的家在村子最西头,挺简朴的小院落。葡萄的枝叶把大门顶部包严了,只可惜葡萄已摘完,要不然配以紫黑的葡萄串儿,那将是诗一样的美妙。
儿子在院里玩泥巴,瞅见她,叫了声妈妈,便飞跑进屋了。几天不见,明显和她不大亲密了。
婆婆在做针线,儿子窝在她怀里。
婆婆好像压根没感觉进来个人,头也不抬,只摆弄给儿子新做的肚兜。
“妈!”
“不用那么大声叫,还不老,不聋。锅里有饭,爱吃盛去,不吃,快走,别站脏了我这地。洋洋有我照着就行,回吧,我怕他给人带坏了。”
青怔在那儿,面红耳赤,想分辩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定是宁扬给她说了什么。只得慢慢退出去,几乎跑着出了院子。
刚到街口,一条遛街狗冲她一阵狂叫。她吓得落荒而逃。连畜生都欺负她,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糟到了极点。
四
“青,睡了没?进来了哈。”帅虎抬眼瞅瞅,两米多高的墙头,难不倒他。擦擦掌,一纵身,扒着顶砖就翻进院里。
堂屋里没亮灯,但屋门开着。他看到一条黑影从对面翻墙而逃。
“烂货!你到底有几个男人?枉我真心对你。”帅虎把自己的离婚书甩到她,夺门而去。
烂货!烂货!这一刻青忽然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自己。她发誓不再让任何一个男人近她的身。
几天后,噩梦来了。几个小网站,还有要命的是村微信群里都塞满了她的裸照。她恨帅虎,又无可奈何。
从民政局出来,青往东,宁扬往西,自此各不相干。她忽然想哭。她终于懊悔,失去了一位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男人。如果可能,她多想再去摸一摸宁扬的皱纹,看深了还是浅了。也许会有位善解人意的姑娘去抚平它,抚平他的心伤,但绝不可能是她了。
逃离家门,在一间小小的出租房里,她度日如年。她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受尽折磨,真想快点死去。
临近天亮时,她睡着了,宁扬的电话终究没有勇气拨出去。
醒来时,周围一片洁白,苏打水的味道扑鼻而来。宁扬肘支着腮,在她身边晃晃的,睡着了。是救她的人从她手机中发现了宁扬的电话号码。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束玫瑰,很艳,不过有些蔫了。右桌角有两只白煮鸡蛋和一包奶,一定是怕她第一时间醒来会饿。
她伸出一只手,探向宁扬,又犹豫着缩回。然后在自己泪眼盈盈时,重新伸出,抚在宁扬额头上,轻轻地摩裟,太久了不见,那纹路深了太多。
宁扬握紧她的手:“你颈椎不好,压迫了神经。不过,别担心,配合医生,很快会好的。听话,幼儿园的孩子们需要你,儿子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嗯。”
“你听。”
谁在播李行亮的歌:
“……
只愿得一人心,
白首不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