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记事起，梁子就记得自家春节的团圆饭要比别人家晚吃上半天。
　　 春节这天的上午，梁子盼了许久的爸妈还没有回到家。早饭后，梁子就随着同龄的孩子们，挨家挨户去给村里的长辈们拜年，拜年是乡村里传下来的习俗，面对着长辈，双膝跪在地上，手伏在泥地上就叩起头来，成年人叩头的仪式庄重严肃，丝毫也不敢马虎。孩子们却不管那么多，跪下后像鸡啄玉米似匆匆点几下头了事，稚嫩的动作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常惹得一傍的长辈们哈哈大笑，过年不就是图个乐趣高兴吗？然后就是打赏，兜里装满了拜年得到的好吃的，梁子就高兴地跑到村口高处，向远方张望着。
　　 冬里日的阳光不强，远方笼罩在轻轻的薄雾里，雾气遮挡了梁子的视野，远方的情形让梁子看不真切，梁子有时就想能拨开这该死的雾气就好了，爸妈能从白雾中快些向他走来。
　　 直到了年初一的下午，爸妈才从外地匆匆地赶回来。他们在城里贩卖着青菜，每年一次的这个大节是赚钱的好时候，他们就一直忙到了除夕的晚上才收工，连续忙碌了大半个月，接着连夜赶回家太疲劳了。想到马上就能回到家里，年三十的夜里他们激动地半睡半醒着，好不容易熬到大年初一的早上，马上就急匆匆地向几百里外的家里赶去。
　　 长时间的不回家，爸妈的模样在梁子的印象里也是模糊的，梁子只记得爸爸的脸膛是黑红色的，上面的胡茬子又黑又硬，扎在梁子的小脸上让他感到很疼。爸爸从货车上跳下来时，目光常紧盯在梁子的身上，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着，一副怎么也瞧不够的样子，梁子被盯得心里害怕，就抱着爷爷的双腿，低着头向爷爷的腿间拱去。
　　 “这孩子，一上午跑到村口几次去迎接爸妈，爸妈回来了，却吓得想躲起来。”爷爷把梁子抱起来递给了爸爸。
　　 “几个月不见，这孩子又把我们给忘了。”爸爸笑着接过梁子，想亲上梁子一口。
　　 “别吓着孩子，瞧你的样子，胡子也没有来得及刮，看上去像个野人似的，别扎疼了孩子。”妈妈一边责怪着，一边从包里摸出了玩具和好吃的零食，引逗着梁子。
　　 看到了有好东西，梁子便不躲着了，怯怯地把小手伸向了妈妈，妈妈常怜惜地看着梁子，看到梁子甜甜地咬下她带回来的零食，脸上这才浮上了笑意。长年在外贩卖青菜，没有精力去照顾孩子，他们的心里带着愧意，想在短短的几天团聚中，弥补上对儿子的亏欠。
　　 年前接连忙了半个多月没有好好的休息，又赶了几百里的路，爸妈却没有叫苦，马上从车上取出带来的各种年货，全是些很平常的猪牛羊肉和鱼，接着全家一齐动手，一阵子忙碌地洗切煮炖，夜晚时一桌丰盛的团圆饭摆在桌子上，一年忙到头，这顿团圆饭是少不的，只是比别人家晚吃了半天。饭菜的香味和酒香混合在一起，屋子里就弥漫着浓浓的年味，这时的梁子早和爸妈又混熟了，半步不愿离开自己的妈妈，尽享着妈妈带给他的温馨。
　　 节日里的梁子是最幸福的，梁子最怕过完元宵节了，元宵过后，梁子早上睁开眼来，一看身旁是空空的，外面的院子里也听不到爸妈的笑声，梁子马上爬起来，在家里的各处寻找着。爷爷叼着他的烟杆，不紧不慢地吞着烟雾：“梁子别找了，你爸妈已走远了。”
　　 听到爷爷的话，梁子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飞快地向村口奔去，节后的冬日仍是淡淡的，沉沉的雾气笼罩着寂静的荒野，远方的路和大雾模糊在了一起，哪里还有爸妈的身影？
　　
　　 一
　　 梁子上学了，本村的三忙和梁子同班，三忙的朋友少，大家都不愿意和三忙接近，三忙就常找梁子一起玩。三忙的妈妈不在了，爸爸又常出去打工，没有人照顾他们，大忙有时心里馋急了想吃肉，就会偷人家的东西，常把别人家养的小鸡啊鸭子或兔子偷过去，收拾干净后就煮吃了，因此三忙也受到了牵连，同龄人大多不愿意跟他一起玩，只有梁子觉得三忙和他大哥不一样。
　　 有一次，村里四奶奶家里的一只鸡不见了。晚饭后，四奶奶就一手拿着一块小木板，一手用菜刀在木板上剁着，心里把木板当作了偷鸡的贼，四奶奶边骂边有节奏地剁击着木板，好像想把贼碎尸万段，斩成了粉末后心里才会痛快。
　　 木板发出的梆梆声在夜晚里传出去很远很远，像乡村里唱戏时打出的节拍一样。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南到北，四奶奶在村子里转着骂了一圈像是在通知着村里的人，最后就停在了离三忙家不远的地方站定不走了，从小偷的亲娘骂到了他的祖奶奶，祖祖辈辈全被翻出来骂了个遍，恨不得把贼的祖坟也给刨挖了。
　　 村子不大，谁家做了好吃的东西，香味有时能飘满大半个村庄，寻着香味的来源，很容易能猜到是谁偷的。大忙的手脚是出了名的不干净，大家对此也都心知肚明，大忙做这种事十分隐秘干净，大家苦无当场捉住他的证据。
　　 “三忙，你哥又偷四奶奶家的鸡了？”第二天上学时梁子问道。
　　 “劝他也不听，我爹先前也打过他，挨打后他就能老实上一阵子，过后又忘了，最后我爹见他改不掉这个坏毛病，又要忙着出去打工挣钱，也就不再去管他了。”三忙回道。
　　 “四奶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不能惹，骂人的话很难听呢。”梁子道。
　　 “骂人能顶什么用，全随着大风刮跑了。你知道吗？我哥说他被人家抓住了挨打都不怕。”
　　 “你大哥还被人抓到过？”
　　 “嗯，有一次，他跑到邻村的鱼塘里去偷鱼，被人家抓住吊到了房梁上，吃到肚里的水饺还没有消化，结果被打得全吐了出来。”
　　 “偷人是不好的，你不能学着你哥。要不然咱们就没法再做朋友了。”梁子警告着三忙，想像着大忙被打得吐出东西的样子。
　　 “不会的，我和二哥商量过，我们俩不会学着大哥那样。”三忙害怕失去了梁子这位好朋友，忙着表态道。
　　 四奶奶骂过那次之后，村里好长时间就再也没有丢过东西，日子又安定了下来，大家仍平平淡淡地向前过着。
　　 放学后，梁子常跑到高高的河堰上向远方眺望着，辽阔的天空上，白云偶尔从蓝天上飘过，最后也不知道飘到了何方，远处静静的四野与天空连接到一起，茫茫的一片让人辨不清界线。“梁子又想你爸妈了？这里是看不到他们的。”三忙跑过来说道。
　　 “爸爸曾说过，等我上中学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现在我上了中学，他们怎么说话不算数呢？”梁子心情郁闷地回着三忙。
　　 “那种骗小孩子的话你也信？梁子，我不想再上学了。”三忙声音低沉地说道。
　　 “中学还没上完，你就不想上学了？”梁子不解地问道。
　　 “我家里的情况和你不一样，弟兄们多，老大又不正干，帮不了家里。爹爹说他的负担重。就是上好了学，还不是一样要跑去打工挣钱，娶媳妇生娃，不如早下来先打工挣钱。”
　　 “你大哥最近一直没有动静，跑哪去啦？”
　　 “别提了，这次进大牢了。”
　　 “进大牢，被抓起来啦？”
　　 “嗯，那次被四奶奶骂过之后，大哥就不在村里偷东西了，本乡本邻的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先到镇子里去混，在镇里的派出所挂上了号后，又没法混下去了。就只好跑到了南方的城里，这次被判了好多年。”
　　 “三忙，你也别担心，等你大哥出来后就能变成个好人了。”
　　 “但愿他能变好吧。谢谢你梁子，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你能看起我，先前也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我才没有跟着大哥走上了斜路。”
　　 “看你说得那么郑重其事的，好像以后咱们就见不到面了。”梁子说完伸出手去握住了三忙的手：“三忙子记住，咱们，一辈子，好朋友。”
　　 “好，一辈子，好朋友。”三忙紧握着梁子的手重复道，久久地不愿松开梁子的手。
　　 “三忙，出去打工时等着我，暑假时我想到城里去找爸妈，顺便也能看看你。”梁子安慰着三忙。
　　
　　 二
　　 三忙走后，梁子的心里失落了一段时间。过后没多久，梁子的妈妈就从城里回村了，同时捧回了一个四方的盒子，梁子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盒子。
　　 爸爸的照片镶在盒子上，照片上的爸爸望着梁子微笑着，梁子看着爸爸的遗像楞住了，爸爸就这么离去啦，梁子想不明白，爸爸那么大的块头怎么能躲在一个小盒子里呢？妈妈没骗大家吧。周围传来的一片哭声证明爸爸实实在在地离去了，爸爸在梁子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就像天上飘过的云，最后谁也不知道飘去了何方。
　　 安葬好爸爸后，妈妈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才向梁子说起爸爸的事。天气变得热起来，西瓜的行情也随着变好，他们的心情高兴，想趁着行情好多赚到一些钱。为了保证货源，爸爸常连夜奔波几百里路，不能得到很好地休息，他就在驾驶室里放着一把红辣椒，感觉到困乏时，就咬上一口辣椒，辣椒的辣味马上就驱走了他的困意，实在太困了才会把车停下来，自己在车上趴一会接着赶路。最后这次，辣椒治困乏的土办法却失灵了……不久妈妈又回到了城里，临走时叮嘱梁子要好好读书，这也是爸爸的心愿。
　　 梁子有时觉得爸爸并没有死去，仍在远方的城里忙活着。天气变冷的时候，梁子仍习惯跑到高处向远方眺望着，盼望着爸妈能拨开远方的白雾，像在画里看到的仙境一样，他们笑着从雾腾腾的仙境里走书来，向梁子张开了双臂，把梁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梁子常冻得身子发抖，也没有等来想像的一幕，最后还是爷爷把他叫回了家，爷爷弓着瘦瘦的身子，走路时拖拉着早不再灵便的老腿，一路走一路叹息着，梁子看到爷爷的眼里常闪着泪花。
　　 梁子担心爷爷的身体还能不能接着把家里的地种下去，就想停学回家帮着爷爷。不想再读书的话几次到了嘴边，梁子又咽了回去，最后还是吞吞吐吐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爷爷，我不想再读书了。”
　　 爷爷回道：“憨娃子，不读书你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像你爸爸那样去卖青菜？趁爷爷还能坚持几年，家里不用你操心，再说地里的活还有你二忙哥帮着呢。”
　　 村里换届选举时，让人奇怪的是三忙的二哥当选了村长。三忙以前也曾向梁子讲过他的二哥，二哥早先到南方打工时，看到南方的东西便宜又好，先是向家乡倒腾起碟片，网络兴起来后，碟片生意不行了，他又做起了服装生意，卖服装的人多起来后，二忙又在地里打起了主意，用做生意积攒下的钱承包了大片的土地，种起了水果和大棚蔬菜。二忙在城里的门路多，自家地里产出的东西不够卖的，很快又带动起村里的其它人加入了他的公司，生意一直干得红红火火。
　　 老村长退下来时就推荐了二忙接班，村里好多人不服，说大忙是个小偷被判了刑，小偷的弟弟怎能当村长呢？事情闹到了上面，上级就派来了工作组考察，大家觉得二忙很有眼光，有见识。哥是哥，弟是弟，哥哥的事不能和弟弟掺合在一起，最后二忙还是当上了村长。
　　 “二爷爷，梁子兄弟放假回家啦。”二忙见到梁子和爷爷一起向家走着，老远就热情地招呼着。
　　 “二忙子，今年秋收多亏了你帮忙，抽时间咱爷俩喝一杯。”接着又嘱咐梁子道：“梁子，长大后别忘了你二哥，这些年他帮了咱们家不少忙。”
　　 “二爷，看你说哪去了，乡里乡亲的帮点忙算什么，再说现在又全是机械作业，干你家那点活也就是顺手的事。”
　　 “谢谢二忙哥。”梁子对二忙的帮助也很感激。
　　 “兄弟，要说谢，还是我该谢你，以前受到大哥的牵连时，好多人看不起我和三忙，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你一直陪着三忙，三忙这才没有走上斜路。”
　　 “三忙现在怎样了？”好长时间没有三忙的消息，梁子也很想念这个伙伴。
　　 “三忙在外面好着呢，现在已当上了班长，经常后悔书读的少了，业余时间又捧起了书本，还想继续向上努力当个部门主管呢。他也经常向我打听你的事，听说你闹着不想再读书了，我就是为你的事来的。”
　　 “已被我劝好了，梁子答应继续读书。唉，让你又费心了。”爷爷叹息道。
　　 “梁子兄弟聪明，不读书实在可惜，能接着读下去太好了。二爷爷下年把你家的地转租给我，我替你把地种了，保证给你个满意的租价。有我在，保证够你和奶奶生活的开销和梁子兄弟上学用的。”二忙说明了来意。
　　 “二忙子嫌你爷爷老啦？我还能动几年，你的好意我领了。”土里一年能产出多少钱，梁子的爷爷干了一辈子心里有数，粮食价格一直很便宜，除去成本后能赚到手的钱很少，爷爷不想让二忙子高价租过去跟着吃亏。
　　 “二爷爷，我这不是想让梁子兄弟少分心吗？您老先考虑考虑这事，这事咱们先不忙着定下来。”说完二忙子还有别的事要忙就告辞了。
　　 “今年你二忙哥给咱家报上了低保，每年能领上几千块钱的补助。现在又想帮我从土地里解脱出来，二忙和他大哥不一样，二忙是个好人呐。”爷爷感慨着。
　　 “爷爷，你和奶奶的年岁也大了，就按二忙哥说的办，租金便宜点给他不就行了。”梁子向爷爷建议道。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过得在穷，咱也不能想着占人家的便宜，我怕二忙坚持多给咱们租金，先拖上一段时间再说吧。”
　　 “爷爷，这个主意好，咱们不能凭白占人家的便宜。”梁子高兴地夸着爷爷。
　　 冬去春来，河堰上的树又长高了，重回到学校的梁子更加努力了，老师们都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在老师的眼中，不出意外的话，梁子考上好的大学是很稳的事。
　　 周日里，在外地打工的妈妈来看望梁子，顺便给梁子带来了生活费。天气变暖了，梁子也该添上换季的衣服了，妈妈就带着梁子到街上去买衣服。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走到了路口的拐弯处，一辆抢时间的货车撞向了母子二人。
　　 躺在病床上的梁子醒过来后问道：“妈妈呢，妈妈怎么样了？”一旁的亲友们无法回答他，只好转过身去偷偷地擦着泪。那一刻，梁子想起来了，妈妈见货车闯来时，奋力地把梁子推向了一边，泪水接着涌泉似的从梁子的眼里冒了出来，妈妈也变成了白云，向远方飘去了。
　　 几个月后，梁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每逢假日回家后，梁子还是喜欢站到河堰上的高处向远方眺望着，望着天上那些向远方飘去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