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妻子去世后，朱老根百无聊赖，心灰意懒，整天赖在床上昏昏欲睡，不离屋子不出院子，把自己画地为牢。
　　 最近他感觉浑身大不适，五脏六腑似要毁于一旦，乡村医生建议他卧床休息，他更找到了赖床的理由，太阳不落山就钻进被窝，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直到黎明时分才恍然萌生睡意，任由自己赖床到半晌，早饭不吃，活计不干，像被囚的活死人。
　　 现在最令他烦心的是每天黎明时分总有公鸡“喔喔”地引吭高歌，搅扰他那迟到的睡意。他气愤之极，顿生杀机。
　　 清晨，他愤然早起，在鸡笼前徘徊，瞅准那只最高傲、最雄壮的公鸡，怀疑它就是惊扰自己睡意的元凶，即不调查，也不审判，逮住之后毫不手软地斩杀了。
　　 明天的黎明可以安宁了，杀一儆百吗。他内心获得了久违的快慰。
　　 可是下一个黎明鸡笼中又传出鸣叫声，还是那样的高亢嘹亮，朱老根迟到的睡意又被搅扰了。
　　 清晨，他又愤然早起，如出一辙地捕杀了他新选定的最高傲、最雄壮的公鸡。
　　 明天的黎明定然安静了，漏网之鱼已经被捕杀了。他的内心再次获得快慰。
　　 始料未及，鸡鸣声如故。朱老根气得牙根痛，他披衣下床，踏着晨星的余光，走出院落——这是他一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院落——不愿听那刺耳的鸣叫。
　　 天亮放笼时，当然还是不可饶恕地杀掉他认为最高傲、最雄壮的公鸡。
　　 于是，他又把宁静寄希望于明天，相信不会再有冒天下之大不韪者了。
　　 可事与愿违，鸡鸣声依旧。他气得肚子痛，不得不披衣下床，踏着晨星的余光，愤懑地走出院落。
　　 天亮放笼时，好个朱老根，心如铁石，斩杀继续。他和这帮鸡畜较上了劲，血雨腥风十几天，公鸡被杀个精光。
　　 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明天可以高枕无忧蒙头大睡了，“敌人”已经被斩尽杀绝了。
　　 “喔——喔！”黎明时鸡鸣声又起，刚萌生睡意的他激灵一下，从床上跳起，愕然而惊悚地听着这闹心的鸣叫，然后怒不可遏地摔门而出。
　　 天亮后，满身露水的朱老根从外面踅回来，余怒未消，从母鸡群中选定最健硕的那只——判定它就是充当公鸡鸣叫，惊扰自己梦境的元凶，杀无赦！
　　 完事后的他惬意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家伙被清除之后的日子该清净了。
　　 可他又一次失算了，还有母鸡越俎代庖，准时报晓。但他毫不心慈手软，按照他的“禁律”，逐一屠戮，不平息“鸡闹”决不罢休，他确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这不，几十只母鸡仅剩最后两只了，那只最瘦弱的被老朱放过，它扑棱着翅膀从老朱膝下匆匆掠过，发出“咯咯”叫声，飞出了院子。
　　 晚上关笼时，空空荡荡的，那唯一的母鸡没有归巢，老朱不免有些莫名的孤独和悲怆，没有了“对手”的搅扰，他反而觉得自己赢得的不是静谧与舒心，而是形单影只的彷徨，鸡笼里飘出那熟悉的腥臭气息让他有欲哭无泪的鼻酸，已经胜利了的自己怎么没有欣然的快慰和自豪呢？
　　 翌日黎明，没有了鸡鸣，老朱还在那个时辰醒来——他在和鸡畜们的“战斗”中又找回了大半生养成的早起习惯，披衣下床，走到了鸡笼前，没有了怒不可遏的怨恨，而是无限怅惘地回忆着鸡畜们不屈不挠的鸣叫，眼前幻影出它们被斩杀时的血腥。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溜出院落，绕着村子遛自己三圈后，一如从前地到承包田里干起活来——他也找回了自己。
　　 上学的孩子们见到老朱，挥着手说爷爷早。老朱也向孩子们招手微笑。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两个月后的傍晚，从田间回家的老朱惊喜地发现那只丢失的母鸡带着一窝鸡雏正在门口嬉戏呢。
　　 老朱忙放下肩上的锄头，打开门。母鸡“咕咕”地引领着它的孩子们走向鸡笼，老朱弓着腰在后面护卫，等最后一只鸡雏蹒跚着走进鸡笼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用粗大而有力的双手关好了很久没有起用的笼门，那熟悉的腥臭气息又回来了，他心里感觉暖暖的亲亲的酸酸的——哦，妻子曾经悉心呵护的鸡畜又回来了。
　　 第二天黎明，久违的鸡鸣声重起，老朱应声而起，精神抖擞地迈出院落，照例绕着村子遛自己三圈，再一如从前地到承包田里干起活来——他又找回了生活。
　　 放笼时，他明知道那只母鸡是越俎代庖者，可再也没有杀戮。
　　 老朱默默地收集起从前的鸡骨头，包在一块红布中，埋在了鸡笼旁边的松树下，深鞠一躬，然后，直起腰，凝望鸡笼，嗅着那熟悉的腥臭气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朱回头望堂屋里放大的妻子遗像，似听到她咯咯的笑声。
　　 此时，太阳彤润的脸膛映红了整个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