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醉侯新说(小说)
一
即便犹蝼蚁般生,如蝼蚁般死,也绝不随波逐流,并留之豪言“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而放肆情志,以身处宇宙调和万物为意。不以贪而为官,不因无财而惶安。他便是位列竹林七贤末位之端,满身纵酒放诞之情趣的刘伶。
为了能够让自己和嫁给自己的淑娘生活下去,已入穷苦潦倒的刘伶决定进入官场,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
刘伶刚入官未及半年,逢自晋武帝亲庭策问。
承蒙皇帝策问,正是步入官场的有志之士们所期望之事。若经皇帝御口所赞,便可一显宏图德行天下了。
为朝堂应案,刘伶咬紧牙关戒了两天酒。
“伯伦弟,你既已视万物为粪土,何在乎朝堂问纲之事?又怎舍得酒壶耐得酒瘾?”居七贤之首位的嵇康笑问刘伶。
“虽我命在酒里,无畏天堂地狱,但限淑娘之求,又为蝼蚁偷生,只好暂将此酒命系于腰间了。”刘伶哈哈大笑着回答了嵇康。
因被选中策问的人数不多,很快便轮至刘伶。
朝廷对刘伶的策问并不复杂,都为治国之计。
晋武帝望望低着头跪伏在庭前的刘伶,说道:“卿可抬起头来!”
刘伶依照旨意,颤巍巍地仰起了脸,回禀道:“微臣刘伶叩见陛下!”
晋武帝一看刘伶,不禁皱了一下眉,名噪天下的刘伶竟会如此不堪,“卿首虽仰,然卿貌堪陋,若论治国之计,言语之间岂不狭隘?”
刘伶一听晋武帝有些瞧自己不起,轻声回禀道:“微臣能蒙陛下品相,实在幸甚。高祖用陈平之谋不问人品,文帝听冯唐之谏不论年纪,陛下又何在乎微臣伯伦之矮陋呢?”
晋武帝被刘伶这么一反问,竟吱哑了许久,心里有些不快,但又不好发作,想了想,便问刘伶道:“山阳竹林七贤将老庄之学引领风潮,其高度可谓绝顶。卿最为倡导,焉何七贤之中最无地位?论才,不见彰述;论华,却是弥霾!”
刘伶见晋武帝对自己先长相后排位再才华的打击一番,知道皇帝对自己看不上眼。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和语言,回禀道:“臣乃颜值不及酒质,才疏不及酒术,故只有做臀后之份了。”
晋武帝一听,给逗乐了,“卿原是酒囊饭袋,如只酒猴!”
“叩谢陛下将‘酒侯’之誉御赐微臣!”刘伶见晋武帝说自己是酒囊饭袋,并说自己是酒猴子,虽然不快,但不得不叩谢起来。
晋武帝何等聪明,自是明白刘伶之意,竟借酒猴之谐音自封起自己,朕何时封你“醉侯”了?晋武帝思忖了一下,直入了话题:“想必卿既为七贤,自是心有通晓治国之计。卿可就当下朝纲治理,不妨对朕一语数字极竟阐述。”
刘伶见晋武帝这么一说,让他用一句话几个字来囊括洋洋数千字的治国之策,虽属万般刁难,却又不得不答,也不敢不答。刘伶不由得沉思起来。
“卿怎的不回言于朕,莫不真是卿只有口入酒沫而胸无点墨?”晋武帝见刘伶半天不语,便有些鄙夷地问刘伶。
“无为而治!”刘伶挺起胸,答出了四个字。
“何为‘无为而治’?”晋武帝佯装不解地问刘伶。
“以老子所言‘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无为而无不为’。以此推之,朝世上下本无事,皆为管事者好事而致乱象风生。”
刘伶此言一出,令晋武帝不觉面赤,说话的语气生硬了起来:“依你之言,朕在无为之下而为之,有为之上不为之了?”语中的“卿”也变成了“你”,故意乱数起“无为之治”的含义,还忘不了给刘伶扣上一顶帽子:“莫不如依你之见,宣撤朝廷,以民自立不是更好?”
“所谓‘无为而治’,并非任事不为,不过多对臣民干预,充分让发挥于臣民,则臣民自会实现朝之所需。”刘伶自然知道晋武帝的反对意思,依然从容地回答着。
“难不成朕是在‘有为而治’?”晋武帝脸色越发的阴沉起来。
刘伶见皇帝的脸色比喝了一壶老酒还发炽,只有诺诺的不知所言为何了,“陛下乃国之主,国之富庶乃国主之为。微臣的确只知酒之内不知酒之外了。”
晋武帝气得站起身来,喝道:“既然朕对国有为治之,那你就对你的‘无为’而为朕去之吧!”晋武帝口里的“无为”显然就是说刘伶的“无能”了。
策问之后,同般的志士中被晋武帝赏识的,便认其优秀而升迁了,惟独刘伶,直接被皇帝断定其既无能力又无政绩而让他回家独善其身了。
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混到的饭碗,就这么被丢掉了。
当了没几日当官就被扒掉官服,刘伶倒觉得一身轻松万般如意。
刘伶回家后,淑娘孔淑娘并未觍颜,而是暖意相温。
“既已如此,官不做也罢,修身养性岂不更好?”
“回归醉生梦死,乃我刘伶命之根本也。落拓至此,淑娘可耐的住我这酒夫?”刘伶笑对淑娘。
“咳,若不知你,焉何嫁你?”淑娘摇摇头,亦笑对刘伶。
二
罢官回乡后,刘伶为人处世平淡无争,平常默不作声少言寡语,除过与阮籍、嵇康相邀聚酒外,从不随意与人交往。
这天,受嵇康相邀竹林下论酒,刘伶十分兴奋,这是嵇康头一回邀他一酒相醉,自是符合心意。他准了满满一大壶好酒,悄悄地叫来下人吩咐道:“你扛把锹相跟我前去!”
下人奇怪地问:“主人,这是为何?”
“若我刘伶此去醉死,就地掩埋即可!”
下人一听心内大骇,要去禀报夫人。
“不可,我尚未死,你说之岂不是奇论怪谈?”
“可如果真呢?”
“若果真,你不去埋我自然会有人埋我,只是埋法不一而已,不如由你来埋为好了。”
下人听得不免唏嘘。
刘伶和嵇康的这顿酒整整喝了十二个时辰,然后双双醉卧了三天三夜。
也就是这次大醉之后,嵇康被钟会陷害而被皇帝司马昭处死,这对刘伶的打击甚大,仰天哭啸后,便把自己完全泡在了酒坛子里。
本就少言寡语的刘伶更是惜片言为金,惟以饮酒为乐事。常纵酒狂饮,数日不止,他纵情于酒,任性不羁,时常会于醉中赤身裸体呆在屋中,被当地绅士讥笑,而刘伶只是微微张开眼睛的一条缝,让藏在里面的眼珠子注视了一下那些被酒度扭曲了的身影,笑了笑,不加理会,依然乐在酒中。
淑娘因刘伶日日醉酒不醒而常以泪洗面,她明白刘伶的心,知他因何而醉。有人酒醉心也醉,有人酒醉糊涂醉,唯刘伶醉里独自醒,愈醒愈想寻醉。
“酒多必会伤身,我不禁你于酒,但久此下去,怕命会被酒夺去。何不少饮多次,适度即可。”淑娘在刘伶清醒的时候劝诫他。
刘伶只是歉意地看看淑娘,一转身又进入了醉梦里。
淑娘哭着劝刘伶道:“伯伦啊,您如此饮酒过量,身体已经病弱成这样了,还是要喝,何苦作践自己呢?”
“我酒醉如生,酒醒如死,淑娘是要我生呢,还是要我死?”刘伶虽笑嘻嘻地望着温柔善良的淑娘,而内心却犹如火烧一般。
“这哪里是酒醉如生?是在自我寻死啊,您必须把酒戒掉!”淑娘将所有的酒全部倒掉,又把酒器全部摔坏了。
看到淑娘伤心欲绝,刘伶心中焉会不酸不涩?醉饮如泥不顾家事,害夫人忍受孤单寂寞、承受苦恼,犹如宫中履行斋戒职责的太常之妻无甚区别,心里愧疚无比。
“难道伯伦真的就不可以不喝或少喝酒吗?就不能为我考虑一下吗?”看着刘伶日益消瘦的身体,淑娘满脸泪水伤心欲绝。
“淑娘的三番五次教诲,刘伶倾记在心。虽淑娘容我,但世不容我。若无酒醉,我便将随嵇康而去。”
“怎的如此说法?难不成无酒便无命?淑娘不及一壶酒?”
刘伶只是淡淡的笑笑,没再再言语。
三
接下来数日,刘伶竟不再饮酒了,令淑娘既深感欣慰,又觉不安。
一日,刘伶自外匆匆归家,抱起一坛酒咕咕嘟嘟地灌了一气,不一会便醉气醺醺的,他傻笑着将上衣撸下来抛于地上,疯疯癫癫就往外跑。
淑娘见状不免一惊,绝望地跟随着刘伶跑到街面上。
就在刘伶动摇西晃地围着街口转来转去的时候,淑娘看到朝廷特使正在仔细打量着刘伶,淑娘立刻明白了,早听说朝廷想要借助刘伶等才子的才名和在社会上的影响,下令征召刘伶等人再次入朝做官。刘伶突然饮酒,酩酊大醉原为如此。
刘伶的此番举动,朝廷特使全部看在眼里,就禀报给了晋武帝,晋武帝认定刘伶就是一个嗜酒如命的疯子。至此,刘伶便被从征召的名单里删除了,而应召前往做官的另几位均被司隶校尉钟会以嵇康同谋而先后加害至死。
这一次的避官后,刘伶的酒量愈发见涨了。
“即便是为避官而饮酒,也只不过逢场作戏而已,焉何已不再让你做官了,还是天天饮醉?”淑娘越说越生气,举手欲打他,刘伶一看,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淑娘见刘伶发笑,有些奇怪,“打你怎么那么开心?”
“夫人,请您仔细瞧瞧我这鸡肋般纤瘦的身体,倒是不怕击打的,但如若圪伤了您细嫩温柔的手,刘伶将万死不得其咎了。”淑娘听后,眼泪刷刷地流落下来。
时日久了,淑娘看刘伶已经无酒便身抖,犹如行尸走肉,非常心疼,决心强行让他戒酒。
这日,刘伶病酒,干渴难耐,只好向淑娘求酒。
淑娘一听,心中就来气了。先是把装酒的坛坛罐罐全部扔到了屋外,接着又将能用来喝酒的器皿也全部赠送他人,然后把刘伶关进屋里,对他进行规劝。
“酒虽好,然不宜多饮,如果一味豪饮而失去了饮酒的身体,再好的酒你也无法享用了,何不少饮为好?”
“淑娘言之有理,说得很好。”已经一整天没喝到一口酒的刘伶一点精神都没有了。他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淑娘,缓慢地说着:“想戒酒,但我却无法让自己禁自己的酒,若要我戒酒,也只能祷告鬼神助力,方能去掉酒瘾。劳驾淑娘,去准备些发誓时祭祝用的酒肉吧。”
淑娘一听喜出望外,“只要伯伦能戒酒,那淑娘就照伯伦的交代去办!”
于是,淑娘准备好酒菜供放在神灵面前,让刘伶祷告发誓。
刘伶跪在地上,一股酒香直袭五脏六腑,他口中喃喃地说道:“上天生我刘伶,此酒便是我名。我饮酒难少一斛,五斗喝足方能除病。”说到这里,刘伶偷眼望了一下淑娘,压低了声音说:“妇人话虽好意,然我无法得听。只求上天怜悯,用我刘伶的酒命换我淑娘永恒!”
说完,刘伶拿出了一篇诗稿交给了淑娘,自管自地端起酒喝了起来。
淑娘接过来一看,是刘伶刚完稿的《酒德颂》。
“唉!”淑娘看完刘伶的诗稿后悲苍地叹了口气,也理解了刘伶醉酒之意。
“淑娘焉能不知伯伦借杯中之醇醪,浇胸中之块礨,于醉中逃避难灾,不在乎被人耻笑狂妄疯癫。淑娘知伯伦不趋炎附势,力陈己见,宣扬无为之化的主张,致朝廷所不容,同僚均被擢为高官,唯伯伦被逐出朝门。为排泄内心郁闷,伯伦才借酒消愁,不能自已。”
“我刘伶混沌一生,有嵇康、阮籍唯一至交,有淑娘终老相亲,实乃天之所赐,福矣足矣,只是留憾于淑娘了……”说完,刘伶的眼角滴落下平生的第一滴泪。
随后,刘伶又是一顿狂饮,颓然醉倒于供案前……
淑娘找了件比较厚实的衣服披在了刘伶的身上,她知道无法让刘伶把内心深处的苦酒戒掉,只好含着辛酸的泪水相伴在他的身边,不再干预限制他了。
自此以后,在淑娘的无微不至的照应下,刘伶毫无挂牵地沉醉在他的酒乡混沌世界里,虽日日“醉乡路稳宜频到”,却于嗜酒中行至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