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下了课，拍拍满手的白色粉笔末，拿起教科书走出了教室。他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仰起头来看看高大的法国梧桐。法国梧桐的树叶茂盛翠绿，仿佛置身于树林之中，感觉很放松，很舒服。一个老师从对面走过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神秘地笑笑，说，“有个漂亮女士找你，在办公室里等着呢。”他有些意外，半信半疑地说，“漂亮女士，谁？”那个老师说，“说是你的同学。”
　　 他在记忆中的同学名单里迅速翻检着，漂亮女士不是没有，但一时找不到确定答案。回到办公室，看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士正坐在他办公桌前，随意翻弄着桌上的书本，的确很漂亮。见有人进来，女士转过头，站起身来，笑盈盈地说：“肖建。”女士的确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于是就客气而又含糊地说：“坐吧。”女士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说：“我叫李梅。高中时候的同学。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肖建不好意思地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没有忘。只是这个脑袋不太中用，反映有点迟钝。你怎么这么稀罕？”女士亮晶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说:“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英俊。”面对这样的眼光和夸奖，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说:“变了，老了。”女士说：“没有变，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他们的确是高中同学。那时候，她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女生，而且非常瘦弱。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面。整天在学校里忙忙碌碌，啃那些书本，和孩子们打交道，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没有想到，这位女同学还记得他，会到学校来找他。他冷静了一下，打量了女士一眼，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真是越变越漂亮了。”女士满脸兴奋，放出光来，说：“还漂亮呢？都变成黄脸婆了。”他认真地说：“真的，怪不得刚才那位老师说是一位漂亮女士！有什么事？”女士说：“无事就不能登三宝殿吗？咱们是老同学，别忘了，没有事就不能见见了？”他说：“看你说到哪去了，当然能见。”女士重新坐下，说：“你不想俺们，俺们可都还想着你呀，那年高考，几十个人，就你考中了，你是咱们全班的骄傲，咱们全校的骄傲。”
　　 办公室里同事们大都忙自己的事情，但也不断抽个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看谈笑风生的他们。肖建也似乎有些尴尬，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说：“你现在忙些什么？”女士说：“什么事也没有，在家里闲呆着。所以就经常想想这些老同学，回忆回忆小时候的一些事，觉得很有意思。”这时，上课铃响了，他忙站起身，说：“我还有课，你先坐一会儿。”女士也站起身来，说：“你去忙吧，我也就走了。我搬到城里来住了，等有时间，咱们老同学聚一聚。”他一边走一边说：“好呀！你组织吧。我积极响应。我就不送你了。”
　　 等忙了一天闲下来的时候，他又想起了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在记忆的海洋里寻找一些有关女同学的碎片，但寻找的结果使他很茫然。那时候，他是一个只知道看书的书呆子，很少关注这些同学和同学中的那些事。参加工作之后，他一直在学校里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很少和高中的这些老同学来往。即使老同学来找他，一般都是为学生的事。到了这个年龄，都为人父母了，除了自己的事业，就是为孩子们的操劳。所以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女士果然打来了电话，说下午六点同学聚会，订了饭店的一个包间，要他准时参加。可偏偏不凑巧，他这天晚自习坐班，就说：“真抱歉，我今天晚自习坐班。等下来再有机会。”过了几天，女士又打来了电话，说下午六点同学聚会，订了饭店的一个包间，要他准时参加。偏偏晚上又赶上坐班，他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对不起，今天晚上又坐班。等等，看看能不能换过。”他掏出手机联系了几个老师，都说晚上有事。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打过电话去，说：“今天真是不行。”女士就抱怨说，“老同学聚个会也这么难。”他抱歉地笑笑，说：“来日方长。”女士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心里感到很愧疚。
　　 一天中午，他正在家里吃饭，女士打来电话，说：“老同学，今天晚上有时间吗？”他连忙说：“真不好意思，今天绝对没有问题。”女士说：“好，下午六点，圆梦楼饭店梦云阁房间再见。”妻子问：“什么事？”他说：“老同学聚会，二十多年不见了，现在要聚会。邀了好几次了，都没有聚成。”妻子说：“没事不是在家养养精神，成天价聚会聚会。一个以个都吃饱了撑的。”他说：“这叫应酬，没有办法，人没有生活在真空里。”
　　 因为快高考了，学校里的事情特别多。这天下午，一到学校，他早早就作各种准备，把班里的学校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下午六点，他准时来到圆梦楼饭店，找到梦云阁，推门进去。女士早已在里面了，正坐在桌前摆弄着手机，见他来了，一脸的灿烂，忙站起来让座。他心里有些惊讶，忙说：“他们别人呢？”女士说：“他们前几次都见过了。今天没有别人，就咱们两个。就你难请，今天单独见见你。这么多年了，有些话，还真想跟你一个人单独说说。”
　　 他忽然感到房间的灯光有些幽暗，心情有些紧张。虽然是老同学，但是二十多年没有来往过，又只一男一女，所以只是站着。女士似乎明白了，含蓄地笑了笑，指着对面的椅子，说：“还愣着什么，快请坐吧。真是念书念傻了，有些呆气，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我们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人了，什么事没有经过，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你还是和过去一样腼腆。上高中的时候，要是女生不跟你说话，你从来没有主动跟女生说过话。”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在靠近门口的那把椅子上斜签着坐下，目光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说：“恭敬不如从命。”
　　 女士喊：“服务员，过来一下。”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开门进来，拿着菜谱亭亭玉立地站在跟前，热情地说：“客人到齐了。要什么菜？”女士说：“要什么菜？肖建，今天我请你，你点，想吃什么点什么。”他说：“客随主便，我没有禁忌，什么菜都行，你点什么，我吃什么。”女士说：“那好，咱们吃火锅吧。”他点点了头，说：“行。”女士说，“来个鸳鸯锅。”又点了几样菜，要了一瓶白酒。女服务员拿着菜单飘然出去了。女士解释说：“鸳鸯锅，感觉亲切，吃着随意。”肖建说：“什么都一样。”女士很感慨，两眼看着他，说;“真不容易，我原先还以为，咱们高中一毕业，今生再也见不了面了。”他也很感慨，说:“看你说的，虽然人海茫茫，但地球并不大，何况咱们连县城都没出。不过也是，不知不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菜很快就上齐了，酒也上来了。女士开了瓶盖，倒了满满两杯，说:“我就这一杯，剩下的归你。来咱们先喝一口，庆祝咱们再次相聚。”两个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共同喝了一口。女士就开始回忆高中时候的一些事。一次放学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他让走读的同学回家，自己一个人把教室的卫生打扫了，而且干干净净。别的男生都是能偷懒就偷懒，能躲就躲，能推就推，他却常常是勇于担当。他还总是特别照顾她这个小女生，有时一回过头，就发现她直直的目光对着他看。女士说得很投入，很忘情，他也就跟着女士的思路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但没有什么印象，感到有些茫然。女士既然陶醉于自己的回忆，他也认真地听着那些似乎遥远的故事，不住地点点头。
　　 女士说:“还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你还记得吗？”他说:“哪一件？”女士动情地说:“那时我们都在学校住宿。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又是晚上，我偏偏病了。你们几个人用学校的小拉车把我送到医院，是你把我抱到医院的病床上的。”这个他似乎有点印象，但也不很清楚，说:“是吗？”女士有些心驰神往，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感动，一直感动到现在，并且会永远感动下去，所以我想单独见见你。当时我就想，等什么时候，让你再抱我一次，抱到你洞房里的床上。”他含混地笑了笑，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我可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我要是早点知道，一定会把你抱到我洞房里的床上。”女士白了他一眼，说:“你别哄我，那绝对不可能。高中一毕业，你考上了大学，成了天之骄子，远走高飞了。我这个高考的落榜者就回到我的穷山沟里，就像落地的凤凰，遭人白眼。咱们有了天壤之别，那个想法也成了痴心妄想。但我不服气，就复习了一年，结果还是没有考上，就认命吧，这才死了这个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顺其自然，稀里糊涂地嫁了人。从此，梦想就只能存在心里，成了永远的梦想。”
　　 听了女士的故事一般的回忆和肺腑之言，他很感动，说:“人世间的事，真是没有法说清楚。不过，我见过的几个老同学，现在谁也过得挺好。”女士说:“也不能说赖。但是离心中的梦想还差很远。我是一个永远有梦想的人，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这几年，县城里到处盖楼房，我们也要了一套楼房，搬了过来。来到县城，见到了很多高中的老同学。听他们别人说，你在中学里教书，我就特别想看看你，把憋在心里的话跟你说说。你不见怪吧。”他说:“老同学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能见怪呢？听你这样说，我感动还来不及呢。我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形象这么高大。真让我羞愧难当。”女士说:“从那一次抱过我之后，我就永远记住了你，抹都抹不去，这就是因祸得福吧。多少年来，我一直回想上高中那段美好的时光。在我见到的男同学或是所谓的男人中，你是一个最有责任感的人。你给我的每一份关爱，都温暖着我的心。尤其是你那直直的目光，像一盏明灯指引着我。我一直把你当作心中的偶像。”他也很有几分感慨，说:“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忙忙碌碌糊里糊涂地活着。有梦想，就说明还没有老。”
　　 女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于是瞅机会问起她的一些情况。女士说，她也不容易，结婚之后，不甘心受穷，就做起了小买卖，后来又做了一些大点的买卖，成天价东奔西走，可以说浪迹天涯。可始终没有发过大财，后来想在家乡落脚，才在县城买了房。现在，两个孩子一个参加了工作，一个正在上大学，丈夫闲不住，还是东奔西走。她自己呆在家里，看看电视，上上网，晚上出来，到大街上扭扭秧歌，跳跳舞，打发时光。没事时，就回忆小时候的一些往事。每到回想起高中时候的事情来，回想起他，就感觉特别温暖。
　　 他很感慨，四十多岁的人了，自己从来没有时间回忆过去，也没有时间遥想未来，只是忙忙碌碌，一天从早忙到晚，然后倒头便睡，睡醒了再接着忙碌。他顺着女士的思路，努力追忆着中学时代的一些印象。可女士所说的那些事，很多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他甚至怀疑，女士是记错了人，把所有的好印象，都记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但他不愿点破老同学的这美好的梦想。女士说:“我觉得我要把这些话告诉你，不能让它烂在我的心里。我自己还想，要是有机会，再让你抱我一次。”
　　 女士的一杯白酒慢慢喝进去，脸色变得绯红，并且放着光彩。他也已经喝了两杯多，感觉到了几分酒意，有些头重脚轻和语无伦次。但女士的话还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就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他看着女士这种目光，心就不免突突地跳。但又不断地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教师，已经不只是当年的老同学，也不能再像小孩子们过家家，所以必须牢牢地把握住自己，不能乱了方寸，把安静的生活打乱。
　　 一边说着，女士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再抱我一次吧，就像当年那样。”他感到十分紧张，急忙站起来向后躲。女士又往前走了一步，说：“老同学，你放心，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想圆我自己一个梦想。小时候，因为我有病，你抱了我一次，让我享用了半生。我想今天再让你你抱我一次，也许今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但只要有这一次，也就足够我后半生回想了。”肖建仔细打量着这位女同学，看她情真意切，实在觉得没有办法推脱，就伸开双手把她抱起来。但现在的女同学已经不能和二十年前相比，那时，她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女生，现在却是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女士，抱在两臂上死沉死沉的，十分吃力。可是，女士十分陶醉，还轻轻眯上了眼睛。
　　 他想把她放下，一时想不出词来。老是这么抱下去，也不是办法，心里乱糟糟的，感到局促不安。这时候手机响了，他赶紧把女士轻轻放下，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女士站在他身边，幸福地点点头。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妻子说：“还喝呀，看看几点了，明天你还有早班呢？”他说：“快了，要结束了。”女士很感慨，说：“你的妻子这么关心你，爱你。你真幸福。”他说：“女人么，总是絮絮叨叨的。你老公不关心你吗？”女士叹口气，低下了头，说：“也关心我，但他更关心钱。我们的钱倒是不缺了，主要是缺少感情，我们的心总像隔着一层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像对你的那份回忆和留恋令人感到温暖。”他有些困惑，也更加局促，说：“我们只是忙忙碌碌，却没有钱，成天为钱困扰。你们有了钱，住楼房，开轿车，也被钱困扰。人不能老回忆过去，更应该多想想未来。”女士深沉地说：“总是心不由己呀！我好像就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因为这些记忆很温暖。我有一直有梦想，但不敢想的太多。”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学校打来的，说是有一个女生，到现在还没有回宿舍，要他赶紧到学校。它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他很抱歉，说：“李梅，真对不起，我还得必须赶到学校去。你们多么逍遥自在，你看我们整天这么穷忙，可以说焦头烂额了。真是身不由己呀！”女士笑了，说;“这样好，总是有事可干，生活充实。本来，我还想和你一起唱唱歌跳跳舞，让你放松放松。算了。你太忙，我不留你了。”
　　 肖建赶忙从房间出来，李梅也紧跟出来。来到一楼，他到柜台前结账。李梅忙跟过去把他推到一边，说:“今天是我请客，我结账。等你请客时，你再结账。”他举着钱给老板，老板已经接了李梅的钱，并向他点头笑笑。肖建无可奈何，说；“那好吧！下来有时间我一定请你。那我先走了。”女士向他招招手，深情地说：“我打扰你了，那我们再见吧。”
　　 肖建逃也似地从饭店里出来，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就骑了上去。女士结完账，忙赶了出来，跟他再次道别。这时，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显得安静了许多，空旷了许多。一些来来往往的车辆，瞪着贼亮的眼睛穿梭似的跑得飞快。走出了好远，回头再看，女士还站在饭店的门口，久久地看着他。后来，他听别的同学说，这个女同学精神受过刺激，神经兮兮的，纯粹是一个精神病。他感到不太像，因为女士的话有些道理，但细细想来，也不太正常，她心里除了一些陈年旧事之外，还装了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因此就害怕再次见到她，从此回想起来也感到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