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遥不相忘(小说)
2017,南京。
“小林,你推掉我今晚的视频会议,顺便通知陈经理,让他准备一下,这个月的26号随我去一趟马来西亚。对了,六点之后有什么情况都帮我推掉吧。”
待案头的工作一一解决,周瑶才空下来看看落地窗外的风景。这么些年来养成的一口气完成所有工作的习惯仍是没有改变,高霃说是个必须要改掉的坏习惯,可是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哪能是说改就改的呢?那时,为了能忘记一个人,为了克服那噬骨的思念,她必须专心致志,她必须全神贯注,走神于她是魔障般可怕的东西,夜深人静的失眠是她的解药。
周瑶俯瞰南京夕阳残照下的车水马龙,她到底是来到这座城市,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亦深情。这座曾经历经六朝金粉的古都,去年刚被评为“最忧伤的城市”,她属于这里。她远远望着北方,正如有个人曾经遥遥望着南方。
一
那一年,妈妈带着周瑶千里迢迢的从亚热带的中国最西南边搬到这个未知的北国。跨越了近二十个纬度,只为寻那失踪了的丈夫。
这里是美不胜收的海滨城市,一战期间曾被德国侵略,留下许多异域建筑,街道风情浓郁,是历史的沉重感。夜晚灯光通明,高楼大厦像矗立天地的立方几何。
周瑶剪着散碎的短发,那双杏仁儿似的的双眼愈发清澈玉黑,却少了几分雀跃。海边的水拍打她及膝的短裤,支撑她瘦瘦的腿,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与爸爸分别八年了,只知他那次外出务工便从此失了消息,母亲痛苦万分,终于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她们住在一个偏僻的旅馆,母亲寻着了工作,她亦上了学,成了插班生。
那一年,她十五岁,即将升高中。
最近周瑶苦恼于自己软糯糯的南方口音。以前最爱上的语文课,现在她连读课文的勇气都失去了。她还记得自己上的第一堂课是数学课。老师很漂亮明艳,对于那时的周瑶而言如同是电视里的大明星。她在讲台上讲着二元方程式时,自己低头帮同桌捡起一枝笔,然后被罚站。她记得当时那个女老师质问她干什么不好好听课,所有人都回头看她,她支吾着不知作何解释。短碎的发挡不住她涨得半红半白的脸,挡不住她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站了一节课,埋下了对这个世界第一颗小心翼翼的种子。
周瑶很刻苦。周末躲在被窝里烘着“小太阳”背单词,写作业,书翻得很烂,一个题重复做,课文重复读。期末考试让她一战成名。整个级部都传着级部第一是初三(16)班的一个插班生。她记得当时班主任和全班同学围在她身边的笑容与夸赞。那一刻,世界发着光。
她参加了区校际英语联赛,高分夺第一。
再没有人笑她老把“而且”读成“额且”。
除了陈镇,当年半个中学的“小霸王”。
当身边的朋友同学开怀大笑,恣意驰骋在铺满白雪的校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时,她宁愿一个人静静地躲在教室看英文版《小王子》,写着日记。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母亲开始发白的头发,母亲每天饭桌前的淳淳教诲,老家村里人的白眼,亲戚的不理解,母亲为了寻回父亲疲惫的身影,这些遭遇渐渐养成她一颗细腻敏感的心思,生活像一场黑暗的修行,她拿什么去挥霍,只想好好学习,奋发图强,成为人上人。
二
第二学期,头发长了些,周瑶扎起了马尾,学习优秀,很快班主任就让她任学校值日委员。虽然每天的例查占用她不少课间,但妈妈很开心,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又是他们几个,这所中学在市里不能算是太好的,但也有一定的成绩。听别的同学说是,仗着家里的娇宠,学校有几个小混混,总惹是生非,从市最好实验一中,靠打架被遣到这里。周瑶最恨这些不懂感恩的人,她从不像别的值日生包庇他们,数不清是第几次记陈镇的名了,还有王然、陈荣几个。每周他们的国旗前通报都是她的杰作,家长都被叫了几次。有一次,她到教务处交表,正好看见陈镇垂着头,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狠狠地训斥着,主任在旁边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周瑶站在旁边候着,看见低头的少年脸上的不屑。
放学检查完所有工作后,天已经快黑了下来,周瑶远远地盯着电信大厦的红灯闪烁,在一片阒寂中变得生动。
“哟,小曼儿还没走呢!”轻佻,得意,张扬。
走到楼梯拐角处,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周瑶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
陈镇大步向前,抓住女孩的马尾把她往后拉。
“啊!”
周瑶撞到墙上,疼得她呲呲直叫。
她迅速推开他们,往前走去,不知是谁突然伸出腿绊她,她的膝盖一下子磕在楼梯口的转圜处,不知是青了还是流血了。
“哈哈哈哈!”令人倒胃的声音。
她爬起来,转过身狠狠地,直接给陈镇甩了一耳光。“啪”的一声,打断了嘈杂的笑声。
陈镇长这么大,自论打架从未被别的小孩碰过一分一毫,爷爷四岁就送他去学跆拳道,如今已是黑带二段,现在竟被一个小姑娘打得失了声音。
他握紧拳头,一拳头挥在周瑶的头顶,硬是没有落下来。
周瑶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却死死瞪着陈镇,一动不动。
这眼神看得他直发麻,可他也不是吃素的。
“怎么不说话了,平时教导主任那儿可不是说得贼溜儿吗?”他放下拳头,不打没品的女生,这是儿时幼稚的原则。
旁边有几个过来推搡她,膝盖疼痛,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周瑶干脆坐在地上,窗外的灯光一点一点灰暗,眼泪毫无预兆地,滚烫而热烈,过往的委屈与孤独此刻倾然而泄。
为什么要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为什么爸爸还没有出现,为什么妈每天晚上都要流着泪睡着?为什么数学老师不喜欢她,为什么她要当卫生委员,为什么,为什么……?
“哭了?”陈镇蹲下来,一把掰过女孩的脸,湿漉漉的一片像电流击中他的双手,他倏地放开手。他想起他10岁那年离家而去的母亲也是哭得这般隐忍绝望,他恨父亲,却日日与仇人同在屋檐下。一时间,心里空虚的无法言喻。可说了话还是混蛋一个。
“至于吗?不就说了你几句,这么娇贵?就是想给你个教训,以后不准记我们几个的名,你以为你当个委员了不起呀,老子……”
周瑶再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狠狠地推开他们,忍着刺痛,像兔子般跑下楼梯,跑出校门,跑进外面的夜和自己的世界,而眼泪早已风干。
中学顺利毕业,周瑶直升省重点高中,可毕竟是借读生,若不是成绩太优秀,怕是连学都没得上吧。学费翻了一倍,幸而省重点有政策,她每次都能拿奖学金。她觉得自己又离梦想近了一步。只是不善言辞的,老师天天拿她当宝贝似的在班里夸,没有引来钦慕的眼光,反而是日趋严重的隔离。她像是被自己孤立的岛,像教室角落殆尽的粉笔头。一半阳光一半阴。
三
那一个夜晚后,陈镇就常常跟踪她,不是偷偷摸摸,是正大光明。几个男生骑着单车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进了旅馆,锁上门。全校都知道陈镇看上了孤僻贫穷的周瑶。陈镇迎面周瑶就堵。有一次周瑶被点名上黑板听写单词,结果脚没迈出去,整个人直接扑着桌子直直摔到地上,等天旋地转后才发现两只鞋带被绑到了一起,前桌早就被陈镇“收买”了。一次学校大扫除,陈镇就守在洗手间,招呼别的同学帮她冲拖把,给她提桶接水,还不容得她说一句话。
本是不相干的人,怎么就扯上关系了呢。
“我或许什么坏事都干过,但一定身家清白。”
“……”
“除了有几个女生,是她们老爱黏着我,不过我们就是兄弟关系。”
已依稀记不清了,他当时侧身跳到她面前:“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
忘了是哪一天了,陈镇、王然、李翔等人因为打架被全校通告,听说是为了一个他同班的女生。当时课间同学都在叽叽喳喳八卦这学校的新鲜事儿,周瑶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狠狠地失落了一下,当时她正在看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
“说变心就变心,哪算是真爱!哪能任凭抹灭?不,爱是永不褪色的印记,纵使有狂风暴雨也不动摇。”被威洛比背叛后,玛丽安体无完肤,她在大雨滂沱的草原上,用诗结束了她诗一般却伤痛无比的初恋。
周瑶忽略那份难过。我不是唯一呢。她庆幸自己没有融化在他的糖衣炮弹中。
可是,第二天体育课,陈镇直接翘课来找她,只为澄清“打架事件”。
“你信不信我?”
不知为何,周瑶抬头看着这个已高出自己半个头的男孩,从初中追到现在,他不会累吗?
“我信你。”
不仅是陈镇被吓了一跳,周瑶也被自己吓到。
她看见陈镇突然发亮的眼,喜形于表。他逼近周瑶,周瑶却慌不择路的跑了。在风中的马尾暴露了一颗小兔乱撞的心。
失而复得是吧。每个少女都会掉入这个“宠溺”的陷阱。
他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开启她内心世界的另一扇门。
陈镇带周瑶去爬山。一路上有砌好的山路,幽深曲折,两旁的树林挡去夏日的毒辣。周瑶规规矩矩地往上走,看到漂亮的风景会忍不住驻足,发出惊叹。陈镇野惯了,像个猴子,有时候跑到前面好几层,有时候突然闪进树林,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花环。他朝周瑶走去,女孩后退,他摁住她的肩头,用力使她靠前,扣上花环。花环衬得周瑶乌黑的眼睛越发清澈。
爬山一路过来让她脸上涔出一层薄薄的汗,紧致地贴在她细细的皮肤上,脸红红的。陈镇很想把手印在那层薄汗上,触到周瑶还惊魂未定、仍有戒备的目光时,他突然放开手,朝前面一步并三个台阶跑上去。
他回头冲那个性格乃至脾性与他完全相反的女孩喊:“快上来啊,前面有个方亭。”
周瑶抬手摸了摸头顶的花环,突然觉得这个城市美好到令人无法割舍。她看着陈镇活蹦乱跳的身影,突然渴望走进他的世界。
他带她去海边。辗转几路公交,直到海的气息吹散周瑶额前的刘海,一条蓝绿的带横在他们面前。湿润而浓重的腥味。周瑶深深的吸了一口,她喜欢这种潮湿,只有多雨的南方才会有的扑面而来的陈旧的味道。
陈镇看着她沉醉而发光的脸,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真的不知道,可是他想护她一世安好。
“在没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大海’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可是我家乡有美丽的湖泊和池塘,还有木船和绵绵细雨。”周瑶看了一眼陈镇的眼睛,转身朝大海跑去。
“马来西亚的海特别美,等高考结束后一起去看……”
陈镇看着奔向大海的周瑶,看着她一蹦一落的马尾,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海风传来男孩的话,像一辈子的承诺。可这个太沉重,她舍不得也不敢回答。
四
暑假进入尾声,即将高二,学业愈发繁重,母亲不想浪费早晨的时间,便开始卖早餐。
周瑶每日都帮母亲把推车推到摊点才去上学。好几次,陈镇早早来到那个偏僻的街角,看着那个瘦弱的肩膀和小手推着巨大的早餐车,看着那个女孩坚强卖力的背影,想着她瞳孔背后的常常有着令人费解的忧郁,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揪成一团。整个暑假,守着周瑶离去了,他就买上10来份,他的那些兄弟的早餐都是在这里解决的,他转过街道,就都给了另一些摆摊的老人。
挂在厨房窗前的那一串贝壳此时像风铃般在风中发出幸福的叹息。其实我已经很好了,不是吗?周瑶在日记中写下不再灰暗的一笔。那年是2008年,那天是8月27号,那时是晚上10点钟。3个多月前,汶川地震震惊全国。有多少人的命运会在那场灾难中被改写,那些还能拥有未来的人的命运,从此不同。大灾大难面前,生与死面前,一切都渺小如蚍蜉。
她该清醒的。她关掉电灯,脑子一片清明。
新的学期,新的校园,新的面孔。周瑶换了一个新的日记本,封面是秋日的芒草。
似乎已经很多天了吧。下午3点的时候,全校放假两天。周瑶背着一背包的作业和课本走出校门。
陈镇看着逆光中走来的周瑶,穿着单薄的蓝色校服,扎着干净利落的马尾,露出细细的脖子。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和旁边的一个矮一些的女孩有说有笑,明明很普通,混在人群中却又那么脱俗出众,静如处子。
周瑶看到他,心一瞬间变得紧涩。只是几个月没见,竟生出这般像几十年过去了一般的沧海桑田的感觉,
他又长高了,而自己还停留在初三的样子。可是她在期待他的出现吗?
陈镇大跨步地走过马路。突然,林初一声惊呼。陈镇已经伸出长长的手拽过周瑶手上的行李包。结果车站的同学再次投来好奇的目光。周瑶很不自在,陈镇倒是没什么,冲着周围大咧咧地嚷了一声:“看什么看啊都!”
周瑶气得嘴巴鼓鼓,她闷声地冲他叫道:“你干嘛,小点声!”
“好,我小点声,走吧,阿瑶。”
“你叫我什么?”
“阿瑶啊,你妈不是这么叫你的?”
“你怎么知道……”周瑶喜欢这个称谓。
“小女孩问题哪这么多,走吧。”
“去哪?陈镇,我得回家,回去晚了,我妈会着急的。”
“就这一次,阿姨不会生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