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带徒弟(小说)
范真的低年级同学徐春云家“鸟枪换大炮”要建红砖房屋了。他请人带路往返二十几里,请范真帮忙,并且指定请范真砌前墙。
范真一贯不愿意砌前墙。安装门窗麻烦不说,尽是凸角,整天眯着眼睛瞄,生怕把角砌歪了。他情愿砌垛子,多砌些砖不要紧,眼睛和神经轻松多了。他说:“承包人是工程总指挥。我砌什么墙听他安排吧。”
徐春云说:“如果老同学砌什么墙由包头师傅安排,那我就不会走这么远来请你了。你以为我附近缺少一个泥水匠啊。一个家庭一生一世能起几次屋?百年大计啊!我今天是慕名而来。我已经跟包头师傅说好了,请你砌前墙。你知道的,前墙就像人的前面,给别人看的。屁股后面沾点灰啊草的不要紧。再说,包头师傅是我的亲戚,他也认识你,知道你是洋师傅。”
范真笑着说:“那我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
徐春云也笑:“正是。”又说:“你不要和他们比砌砖的多少,你慢工出细活,我要的是美观。”
所谓“洋师傅”,说的是专门为厂矿、机关或者学校等单位建红砖房屋的。“洋”是相对“土”说的。“土师傅”是指在农村以砌土砖为主的木工。他们经常和黄泥浆打交道,腹前一块围腰,收工吃饭不洗手,怕犯“洗手不干”的忌,做工的人“洗手不干”了那不是废人了!他们用围腰擦两下手就拿起碗筷。“洋师傅”砌的墙面干净整洁。“土师傅”砌的墙面到处是斑斑点点的砂浆,人们讥讽为“边砌边粉”(意为边砌筑边粉刷)。
秋冬之交的天气,早晚温差大。上午十点左右开始热了。范真脱下毛线衣,想找个没有泥土的地方放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立即接过去,说帮他收到房里去。下午太阳西下了,小伙子捧着毛线衣来到范真面前,低声说:“师傅,该加衣服了吧。”范真知道小伙子是房屋主人家的亲戚,帮忙做小工的。可他怎么对我这么关照而且小心翼翼呢?
后来小伙子除了给范真拿衣服,还每天端三四次热茶。范真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砌红砖的要别人这么谦恭尊敬么。范真对小伙子说:“你做小工很辛苦,不要管我的事,把小工做好就行了。”小伙子青春秀气的脸竟然红了一下,说“应该的”。然后照样对范真毕恭毕敬。
四五天以后,小伙子等到收工,胆怯地问范真:“范师傅你带徒弟不?”范真想,怪不得他几次夸我果然是洋师傅,砌的墙面格外干净漂亮!范真喜爱干净整洁。他砌砖的时候尽量不让砂浆溅到墙上。收工后拿一小捆稻草把砌好的墙面从容打扫一下,一两分钟的事,墙面就红白分明,非常靓丽了。他喜欢别人夸赞他砌的墙与众不同。看事容易做事难,范真是经过多年刻意修炼的。他不但砌的墙面干净,衣服鞋子也比别人干净得多。看来这个小伙子是有心人,边做小工边观察他砌墙。
“你看到我的墙面比别人的干净好看些,还看到什么特色没有?”范真自豪地看着只有点点滴滴砂浆的墙脚问小伙子。
小伙子是外行,不会看“门道”。他羞愧地摇头。
范真指着别人的墙脚,小声说:“你看他们砌墙,砂浆掉得像田塍了,好像不知道河砂石灰要钱买的。你看我的有没有掉砂浆?你去告诉你亲戚,我吃酒饭吃节省的砂浆钱都吃不完!”
小伙子连连点头:“真是的啊!范师傅你不说我还没看出来呢。你这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哟!你带我做徒弟吧。”
范真后悔死了。真不该这么对想跟他学徒的小伙子吹嘘。带徒弟范真可不敢。他是真不敢。他说:“我一个人没工做,在生产队出工就是。带了徒弟,闲着没事做别人问你怎么没出去做工?你当然说师父没工叫我做啊。岂不是出我的丑?”小伙子说:“哪个做手艺的天天有人请啊?没事做我也不会说师父空闲在家里。”
范真这才细看小伙子两眼。稚气的脸很嫩很秀气,真是齿白唇红;身高一米七多。他说他是房主人的侄儿,叫徐夏初,满十六岁了。范真想,刚才说他是徐春云家的亲戚说错了,他们是一个大家庭的。小伙子不再说学徒的话,执意邀请范真去他家里玩,说是他爹叫他邀请范师傅的。
范真以为小伙子家里也筹备着建房屋,请他去计议有关事项。于是他跟着徐夏初在清冷的月光下来到徐家。
虽然大家都不富裕,可是徐家的贫穷还是超出了范真的想象。别人家再穷晚上睡觉总要关上门吧,徐家只有门框没有门板。门板到哪里去了呢?放在用土砖砌成的“床”上!门板上面铺上稻草,稻草上面是被褥。“床”的下面放满了红薯。
徐夏初的父亲身材魁梧,见多识广,能说会道。他去过老兄家,认识范真,只是没打过交道。原来他不安心农业生产,带着一家人做“流窜犯”搞副业多年,没挣到钱,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卖了。回家后还被公社和大队拉上社员大会的台子,以走资本主义道路、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批判过几次。他问到范真是他侄儿的同学,就暗地里嘱咐儿子对范真殷勤些,过几天恭恭敬敬拜他为师学泥水技术。
徐夏初的父亲是徐春云的亲叔叔,范真理所当然喊他“徐叔”。徐婶煮面条给范真吃,还有米酒。
徐叔说:“范师父啊,我仔细看过的,我侄儿请的师傅,你的技术是最好的!是我叫我崽亲近你范师傅,就是想跟你学徒。我只有一个崽,他不学个吃饭的本事,根本没人来做媒。我是‘拜佛拜一尊’,选中师父开口的,希望范师傅不要推辞。”
范真刚才走在路上还想怎么说都不敢带徒弟,看到他的家境后就不想推辞了。不过范真还是说了心里话,他一个人做工都经常间断,带个徒弟是有障碍的,很多包工头不愿意让生手进工地。徐叔说这个不要紧,有多少工就做多少,闲下来就在队里出工。范真心里说:不是你徐叔伶牙俐齿说服了我,是我心软了。他点头答应了。
徐叔说现在家里太穷了,拜师礼都办不起,要等以后儿子挣钱了给师父“补礼”。范真当即说这个传统礼数免了。
徐夏初毕恭毕敬鞠躬喊了声“师父”。范真心里有点发紧,想起了孙悟空喊“师父”。
“徒弟徒弟三年奴婢”。这是封建陋习。师父没有不剥削徒弟的。徐叔说,按照当地的规矩,夏初跟师父白干半年。然后给夏初八毛或者一块钱一天,余下的是师父的。范真心里暗暗决定:我一分钱都不要徐夏初的,我或许可以帮助他走出目前的困境。
徐叔十分严肃地教导儿子,每天上工地要替师父背工具袋,比师父先到工地。收工要走在师父后面。吃饭你饭量大些可以多吃一碗,不过你要快些吃,不能师父吃完了你还在大模大样吃,那是不能允许的!调皮躲懒不听教导,师父打骂不能回嘴更不能还手,如果师父告诉我,由我来动手,那就打得更重!……等等等等。
范真笑着说:“徐叔你那是封建老一套了!我今年三十岁,还算是年轻人,这些都免了吧。夏初要觉得喊师父不习惯,喊我真哥吧。”
徐叔厉声说:“那不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当师父的这么和气懦弱,就没有威信,我崽就不会畏惧你。徒弟不怕师父怎么学得出!‘严师出高徒’嘛。你看孙猴子敢喊唐僧和尚‘哥’么!孙猴子不听话,唐僧和尚就念紧箍咒,咒得他满地打滚!师父不打徒弟,徒弟学不出的!”
范真忍住笑说:“那好吧,夏初跟了我,不听话的时候我批评他,骂他。打就不必要了。俗话说‘好鼓不用重捶’,我相信夏初会吃苦耐劳用心学技术的。”
徐夏初给范真添酒,问:“师父,听说你堂客是城里下放的知识青年是真的吗?”
范真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得一声闷响,徐夏初头上挨了他爹一个大栗暴!顿时,徐夏初又疼又羞,眼泪在眼眶内打转。范真一时回不过神来,责问徐叔:“这么大的崽了,你怎么忽然打他?”徐婶伤心得眼睛都红了,嘟哝说:“就是喜欢动手。手又这么重。”徐叔说:“‘当场教子,枕边教妻’。崽再大错了就要打!”范真又问:“他刚才做错了什么?如果他是以前做错了事,你也不应该今天打他啊。”徐叔偏过脸问儿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徐夏初摇头。徐叔又举起手要打,范真一把抓住:“徐叔你这样教育崽我不同意!当爹的也要以理服人啊。”徐叔口气缓和些对儿子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好,我告诉你。你刚才问师父‘你堂客’就是混账话!师父的堂客你喊什么?‘师娘’或者‘师父娘子’!”
范真这才恍然大悟。为了抚慰徐夏初受挫伤的自尊心,他说:“徐叔你也太严厉了。我都没听出他说错了,他怎么知道错了呢?他不知道的你要教他啊,动不动打人不好。再说我和春云是同学,那么我和夏初就是平辈。他问我堂客没错啊。”
徐叔说:“范师傅,我要当着崽的面纠正你了。我崽不拜你为师,是应该喊你哥。你收了他做徒弟,他就小你一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夏初把第一次收到的工钱交给他妈,他妈执意要他退给师父。她说师父不要徒弟的钱她没见过,怕师父是试探他的,或者随便哪天把他丢下不管了。范真说一定带他到能单独操作,有人请他做事,真的不要他的钱。夏初的父母就说开了,什么这样的师父全县只有一个,全省只有一个。
有时候范真接到私人家庭的琐碎小事,就叫夏初一个人去做,必要时去指导一下。完工了主人把工钱交给夏初,夏初一分不少送到范真家里,范真一分不要叫他拿回家去。
半年后就出现了奇迹,真的有人给夏初做媒了!他一家人那个高兴啊。夏初的母亲告诉范真说,她问儿子妹子中不中意?夏初说:请我师父来看,师父说要得我就要得!订婚要师父放炮火!
范真接到一个熟人家粉刷三间房屋和砌一个水泥池一个水泥缸的小活。他叫夏初白天粉刷墙壁,夜里师徒一起加班砌水池和水缸。
范真告诉夏初,堂屋的粉刷分两色,下面一米二高土红色,上面白色到顶。再教他怎么调配颜色。嘱咐他特别注意中间那根分界线,一定要直。还有就是白色的墙壁上面不能有一点土红色,土红色的墙壁上面不能有一点白色。夏初一一点头后又迟疑一下,说:“弹线还是请师父来吧。”范真说:“全部由你一个人做。我就是要别人看到,你可以熟练地单独操作了。如果我总是带着你做,别人会说你离不开师父。”夏初心里有点紧张,还是感激地应声“嗯”。
范真问夏初:“把线绷紧弹直很容易的事。你怎么保证粉刷后线还是直的?你再怎么小心注意,也会显锯齿形的。”夏初右手摸着后脑想了一会,回答:“师父放手让我一个人做,我当然要特别认真。”范真说:“我刚才说了,你再怎么小心注意都会显锯齿的。你能够想出办法来吗?”夏初不会回答了。发了一会呆,说:“只有请师父教我了。”
范真说:“告诉你啊,师父教终究不能面面俱到,你要多开动脑筋。你先粉刷好上面的白色的,往下面超过一点点。你把红线弹在上面,拿几张报纸裁成几寸宽的纸条,用清水挨着红线粘贴。把红线下面粉刷好了以后,把报纸拉下就行了。记得啊,不能用米汤粘贴,只能用清水。”夏初点头说“记住了”。
范真有点狡黠地叮嘱夏初:“你要等主人出去了做这个贴报纸的工序。别人没喊你师父,不要叫他们看一眼就学会了。想到这个办法师父可是费了脑筋的哦。”夏初感激地说:“师父对我是一点都不保守啊。我听说别的师父带徒弟舍不得教的。”范真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带徒弟。既然你信我尊敬我,喊了我师父,我就愿意你尽快超过我。过段时间我教你看建筑图纸。还有预算决算。你不希望你总是做个弓腰驼背的泥水匠知道吗。”夏初激动地说:“师父太好了!可惜我文化太差,脑子太笨,怕学不会啊。”
下午五点多,范真提前去砌水缸。他还在熟人门外就听见铿锵的京剧曲牌,以为是熟人喜欢听京剧。他在门外喊声“夏初”,京剧戛然而止。进门一看,熟人不在家,夏初满脸通红,不敢正视师父。范真明白了,是夏初在听京剧。他想,既然夏初的脸红得这么厉害,那就不要责骂他了。他从来没骂过夏初,可是夏初很怕他,刚才就是被他一声“夏初”吓懵了。
夏初想这回免不了一顿臭骂了。是应该挨骂。做工还这么悠闲自在听收音机,太该骂了!可是师父一个字都没骂出口,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更加害怕了。他真情愿师父大发雷霆,对他连打带骂。足有一分钟的沉默,夏初低着头胆怯地说:“师父你怎么不骂我。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边做事边听收音机了。”
范真说:“你自己意识到做错了,比我骂你一百句还有用,我还骂你做什么。”
夏初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忍不住了,转过身去。
范真拿起神龛下面方桌角上比红砖还宽的梅花牌收音机,反而安抚夏初:“收音机昨天买的吧?刚买的新鲜玩意,爱不释手带出来听,我理解。以后空闲的时候多听几次就不稀奇了。”
范真砌好了晒谷坪边的水泥池。夏初拌水泥砂浆的时候,范真拿出一包盐,叫夏初放到砂浆里面拌和均匀。夏初一脸的不解。范真告诉他:“为什么很多露天的水泥池一年两年就冻裂了?就是因为砌水池的师傅不懂这个科学道理。我这个熟人问我能不能叫水泥池不会冻裂?我答应了他不会。”夏初说:“那,师父你也太老实了吧。又不是包工包料的,你还自己买盐帮他做事!”范真微笑着说:“你怎么还是不喜欢动脑筋?我的办法只教你,别人又不是我徒弟,我还不保守点。”夏初傻笑着:“师父对我太好了!换了别的师父,会找理由支开徒弟放盐的。”范真说:“那样的师父得不到徒弟的尊敬。”夏初想再说句感激的话语,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闷头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