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宸光】汪洋(大学组小说)
一
闹钟声音吵醒我。天还没亮。我在黑暗中摸到灯的开关开了灯。小台灯的光照亮了窗子上的冰花,熠熠生辉,十分好看。厨房里传来的声响提醒我母亲已经在准备早餐了。顺着门缝钻进来的几缕风使劲把我往被窝里推,我也半推半就地往里缩。母亲端着热粥走了进来,雾气笼罩着她疲惫的脸庞。“快起床,饭都做好了。”母亲语气轻柔地说。我将被子底下的衣服扯出来,缓慢地往里钻。母亲总是将我的衣服放到被子底下,她说这样早上穿得时候不凉。我下床洗脸刷牙,母亲顺势走过去将被子叠好。早餐照旧,一年也没怎么变过样,一碗热粥,一个饼,两个鸡蛋。粥太烫,我喝了一半就放下碗,背上书包,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街上稀疏的行人在寒风中缩着脖子,路灯光像是被寒意冻结在空中,显得十分生硬。几条流浪狗在街边的垃圾堆里嗅来嗅去。我骑着自行车,瞥了一眼还挂在天边的月亮,感觉心中苦闷。习惯原因,嘴里还是背着白居易的《琵琶行》,语文老师说这是必考篇目,“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学校让我们奉献出一半的寒假来复习。其他同学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中时,我们已经开始起早贪黑,每天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看见的都是月亮。复习资料厚度累积起来和二十四史大致相当,而我们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将它们一页页仔细做一遍,老师讲一遍,自己再整理一遍,好像专职的文史研究员。而对于内心各种想法疯长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生活的煎熬程度不亚于服刑的犯人,只不过我们的放风时间比他们长一点而已。越是这样想,越觉得苦闷,背陶渊明的田园诗都没法让心里平静下来。心中的闷气一股股都往脚上涌,我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刚拐过一个直角转弯,眼前忽然一片刺眼的光,耳朵里回响着的是大卡车鸣笛的声音和刹车声,我感觉自己飞到半空中,然后又重重地摔到地上。最后投射到视网膜上的影像经过大脑简单处理之后发出的信息是一叶弯月,高级处理之后的信息是——月亮在嘲笑我。
二
我侧躺在白色的沙滩上,阳光伸出一只只小手将我的身体慢慢扯平。转过身来,眼睛里出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耳畔回响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几只海鸥盘旋在离海面不远的天空。我环视一周,看到远处一座城堡孤孤单单地立在那儿,海天连接处一艘大船飘荡着。我想起之前我被卡车撞飞的事,第一反应是我死了。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死后应该去什么地方。在世时,我知道好人都去了天堂,坏人去了地狱,我想不出来我应该去什么地方。而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天堂,但也不像是地狱。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的位置,知道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了。这时从大船旁边生出一条小船,慢慢向我这边驶来。
小船靠岸之后,一个老人从船上跳下来。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没有回答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点了点头。
我想起六岁的一个夜晚。我躺在父母中间,半夜朦胧中听到他们开门的声音,屋子里一片黑暗,我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父亲的哭声,我从床上起来,光着身子往传来哭声的那个屋子跑。进屋之后,母亲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看到爷爷穿着平日藏在柜子里的衣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发青,父亲跪在一旁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眼泪。母亲抱起我回到屋里,给我穿好衣服。父亲止住了哭声,开始里里外外忙碌起来。我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我心里知道爷爷死了,但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我竭力回想六岁那年对于死亡的认识,可除了爷爷躺在地上的那个场景出现在脑海中之外,其余的一概想不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大海,心想:爷爷是不是也来过这个地方,可是他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老人在旁边看着我发呆,接着开口说道:“你要是还想回去的话就去那个城堡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正指着之前我看到的那座城堡。接着他上船,慢慢向远处划去。我沿着海岸线,向城堡走去。
三
傍晚时分,阳光照在海面上,大船变成一个黑影,只能看到轮廓。沙滩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我在沙滩上走了一整个下午,鞋里灌满了沙子。我坐下来,将沙子倒出来。城堡看着还是那么远。
这时,一个黑影从远处慢慢走过来。他看起来像喝醉了酒一样,左右摇摆着。他走到我身旁坐了下来,眼神里面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沧桑。他说他叫陈东,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了他家乡的名字。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并没听说过他的家乡。他接着问我去哪儿,我指了指城堡。他笑了笑,没说话。
“你为什么要到城堡去?”
“我想回去!难道你不想回去吗?你自己不知道你已经……”我忍住没有说出那个字眼。
“可能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人想回去。”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还在上学!”
紧接着他来了兴致,给我说了以下的故事。
——三年前,一封红色录取通知书将我从农村拉往城市。绿皮火车加硬座,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心里忐忑不安。坐在座位上动也不敢动,生怕别人看出我的破绽来。到了目的地,天下着雨,我没带伞,出了火车站没走多远就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我看到一个女孩举着迎接新生的牌子,我拖着轮子坏掉了的行李箱走到女孩面前,她带我到了一辆车上。车上有好多人了,我一直钻到最里面,在最后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时有人回过头看我。我看着窗外的雨,心中紧张不已,想着该怎么样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母亲在我临走之前对我说:“一个人到了外面,事事多留心一些!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疑惑:这到底是不是去学校的车,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内心挣扎了好长时间,我才走到前面。“这是不是学校的车?”我问司机。他没说话,瞪了我一眼。我看到车上有人在盯着我笑,我正准备下车,那个女孩走了上来。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走到座位上坐下,后来没被骗,那就是去学校的车。
“你还是高中生吧?”陈东问我。
“嗯。”
“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你喜欢上了那个接你的姑娘?”
陈东点了点头。
“那个女孩子站起来大概到我鼻子。”陈东站起来用手给我示意那个高度,“她有长头发,身材很好,而且待人也好,一看就是那种很有教养的女孩子。”
——来自小山村的我心里有着强烈的自卑感,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心里就会冒出一个声音说“你跟她不可能!”从上大学开始,我就一直怀揣着这个秘密,走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有时候看见她我甚至会绕道而行,你现在知道我是个多胆小的人了吧!假如学校举行活动碰见她,或者要跟她说话,我也会故意假装冷漠,只跟她说些正经事。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一遍遍温习我们之间的谈话的时候,就会想如果在这个话题上再多加上几句俏皮话,会不会逗她笑呢?我们之间的气氛会不会更好呢?这样想了之后我就会后悔不已,在心里责怪自己。但下次见到她之后,还是老样子,我越来越讨厌自己。
“你知道吗?一个讨厌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爱别人的!你讨厌自己吗?”陈东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支吾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
——我为了拉近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每天都很努力。可是每次见到她,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遥远。就这样,我一次次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在这样的狼狈和痛苦中开始自暴自弃。我开始逃课,每天呆在宿舍睡觉,和其他同学一起玩游戏。终日浑浑噩噩,挥霍着父母的钱财。
“你能体会到我的苦恼吗?”
我摇了摇头。
——我夹在奋斗和安逸中间艰难的生长着,日复一日。在大三那一年我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这种痛苦,绳子有时像刀,可以斩断痛苦。它斩断了我对未来的焦虑和对自己的厌恶,斩断了我所有的痛苦。
“你的那根绳子的确像刀,我想它也斩断了你父母对生活所有的希望。”
陈东转过头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没有说话。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眼前的大海一片暗淡,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不冷也不饿。陈东坐在我旁边,我们一夜也没有说话。直到第二天阳光再次照到海面上时。“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城堡?”我问他。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然后他站起身往远处走去,从大船旁边生出一条小船,向着岸边驶过来。他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往我这边看了看,之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陈东越走越远,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我看到他上了船。船向着汪洋的中心驶去,我知道他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挣扎,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救赎他!使他把绳子拴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两只手,我想一只叫对未来的焦虑,一只叫对当下的不满。
大船还是安静地飘荡在海上,静静地等待着每一个出走归来的人。
四
陈东走了之后,我又开始沿着海岸线继续走。当天中午我遇到一个女人,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向别处看了看,直到她确定是我在叫她。
“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
她疑惑地看着我,接着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我们两个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
“你也赶着去坐船?”
她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不会懂的!”她面带讥笑地看着我。
“说说嘛,万一我懂呢!”我问他。
她抓起一把沙子,然后又慢慢松手,沙子一点点从指缝中漏出来。她笑着说:“那个世界太可笑,我也很可笑!”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之前在一家医院当护士,有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在我们医院住了一个月,她的丈夫一直陪在旁边,那个男人看来的确是爱那个女人。他给她擦屎擦尿,从来没有抱怨过脏。有时候她的儿子过来陪一晚上,他就能稍微睡一会儿,那个儿子也挺好的,他一整夜拉着他妈妈的手,坐在病床旁陪着她。但是那个女人最后还是死了,她入院时就很严重,一直带着呼吸机、插着胃管。那天上午她心跳停止之后,医生问那个男人是否要抢救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你是不是会觉得那个男人无情?”
“好像是这样!”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我不知道。”
“那个女人死了之后,殡仪馆的人来了,给她穿殓衣。她的丈夫和儿子站在门外的两旁,脸色发青,对于安慰他们的人可能还会挤出一丝微笑。过了不久,她的女儿来了,在楼道里大哭大喊。之前她住院一个月,从来没见过她女儿的人影!可能在那些刚来的外人看来,更爱她的是女儿,而不是丈夫和儿子!”
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还护理过一个老太太,她是憋气入院的,刚来的时候也很严重。她的儿子在一旁很着急,一直求医生一定要救他母亲。后来老人病情好转,出院的那一天,我扶老人坐到轮椅上。我看到她手腕上带着的念珠手链,每个念珠上都有佛像,老太太用手摸着念珠。贴在我耳边对我说‘这是一年前我从庙里求来的,这次又是佛救了我’她一直给我重复着是佛救了她。他儿子嫌医药费贵,每次进去总给人脸色看!”
她说完后一直低着头。我坐在一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丈夫和我结婚后一年就出轨了!”她抬起头又向我说出了这句话。我想这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我上完夜班,早上到家门口的时候那个女人正从我家里走了出来,他就跟在后面。我冲到他们面前,给了那女的一个耳光。那记耳光打得很重,我将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加在那一巴掌上。那个女的嘴角流血了。他一把拉住了我,我甩开他的手,上了楼将房门关上,泪水止不住地流。我家住在八楼,那天他一直没有回来。我一直哭到半夜,看到父母在窗外,我站起来向他们走去,我想躲到他们的怀抱里,最后从窗子里钻了出去。”
她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起来,我往她旁边靠了靠。天阴沉沉的,云层越来越低。不一会儿,天就下起了小雨,我们依偎在一起,我用手搂着她的肩膀,她没有拒绝。
“你们之间没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还没打算要孩子!”
“如果给你重新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回到那个可笑的世界吗?”我问她。
雨渐渐小了,天还是阴着,她望着海天交接处的那艘大船,摇了摇头。我和她依偎在一起坐了一晚上,在这荒芜的世界里。第二天早上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城堡离我的距离看着好像近了一些,但我想按照这样的速度,可能还要好长时间才能到。海面和沙滩单一的色调和日复一日地赶路将我的耐心一点点消磨着,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我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走到城堡!每当我信心动摇时,雾气中母亲的脸庞就会出现在眼前。
我遇到诗人的那一天是个晴天,海面像一面镜子一样平静,一点风都没有。久违的海鸥又出现在海面上盘旋着,这种生机对我来说无比重要。我坐在沙滩上,阳光虽然明亮,却一点儿也不灼人。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唱歌,循着歌声的方向望去,一个长发男人走了过来。他敞着衣服,裸露出他的胸膛。跟我交谈的过程中他看起来十分暴躁,说到有些诗人的时候他狠狠地朝着大海吐了几口唾沫,我感觉到他要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