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细雨，我独自走在寂静的白杨树林。“倏地”一片掌形叶子像一片黄灿灿的金箔，在铅灰色的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然后如倦鸟收敛了翅膀，落在了依然葱绿的草坪上，几多仓皇，几多凄然，几多不舍，几多依恋……
　　 我俯身拾起，拈在手里，这片硕大的金色叶片十分好看，叶柄带有一点鲜艳的红色，叶脉还透出一丝丝淡淡的绿色，叶边整齐地排列着极为精致的小锯齿，叶的背面呈灰白色，带绒毛。我能想象得出它春天娇嫩和夏天生机勃勃的样子，站在枝头，在阳光里和鸟儿谈情说爱，在风中纵情欢呼歌唱，在雨里婆娑起舞幸福得泪流满面，那时候的它浑身洋溢着信心、力量和勇气，它不屑那些喜欢卖弄姿色的花朵，也不艳羡那些无所事事的流云在天空里闲逛，它拼命地吸收来自阳光雨露甚至空气中的能量，输送给树枝树干和树根，树的年轮上刻写着它的功绩。风是催命鬼，雨是夺魂汤。它们尽情地享受风雨带给它们的惬意和欣喜，却不知道风风雨雨最是无情。
　　 看着树叶，我想到了人生。许多人愿意把人和树相比，我倒觉得人生更像这树叶。树冬天休眠，春天重新萌发，生命在季节变换中轮回延续。而树叶的生命和人一样只有一次，并且短暂，春天温暖的阳光催生了它，它便在阳光雨露里茁壮地成长。到了夏天，犹如壮年，蓊郁而葳蕤，它开始回报母亲和家庭，极尽自己的力量为母亲和家庭做贡献。秋风起，寒霜降，它们生命也到达了辉煌的顶点，该红的红，该黄的黄，赤橙黄绿青蓝紫，树树披金挂彩，层林尽染如涂，它们用生命最后的音符，谱写了大地金秋如火如荼绚丽迷人的乐章。丹枫如火，银杏灿黄，处处如诗如画，迷魂醉心。秋叶，成了最勾魂的景色，凡是有树林的地方都成了美景所在。陕西观音禅寺里一棵千年银杏，传说是李世民亲手所植，每天都要吸引数千人前来欣赏。内蒙古额济纳的灿烂的秋叶之美，成为赏秋者朝圣之地。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烂——这沙漠瀚海里的英雄树胡杨的叶子，怀着生命即将终结的忧郁悲伤，点燃思想情感，在秋风秋霜里用灿烂的金黄点缀蓝天、白云、湖泊，点染岁月时光，涂抹浩瀚与苍凉，勾勒出一个色彩斑斓、旖旎梦幻的童话般世界。四面八方的游客，不远千里，鞍马劳顿，车辆颠簸，来欣赏这叶子生命的绝响。这些叶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写就了生命最为壮美的诗句。接下来它们会被风扫进沟壑，被雨浸淫，被车轮和鞋履无情地蹂躏，在阳光下干枯成碎片、粉末、泥土和尘埃。也许会有人说它们不如草芥，它们最终只能做草芥的肥料。但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叶也是如此。不要以为它们就这样消失掉了，只不过是转变成另一种生命形式罢了。有即是无；无也是有。
　　 想想看，这眼前的片片或红或黄的叶子，不就是我们人生的最为真实的写照吗？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一片“叶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传奇，自己生命的燃烧和最终的灿烂辉煌。那些伟人、名人就如胡杨树叶，银杏树叶、火炬树叶、梧桐树、枫、槭、爬山虎一类的叶子，而平凡人就像杨树、柞树、梨树、杏树、桃树或槐树、榆树、柳树的叶子。
　　 父亲今年84岁，看上去更像一片干枯萎黄的落叶，在楼头的风里瑟缩着，说不尽的孤独寂寞。我看过他不满20岁当兵时的照片，是他一群战友中最小的一个，一脸的稚气，一身的朝气，如春天里鲜亮的新叶。从部队复员后，他曾经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大连做职工文化教员，那时的他倜傥风流、光彩照人，回到家乡后即成为当时辽南农村第一批党支书，西装领带换成了披在身上的老棉袄，肩上总要扛上一把锹镐，和焦裕禄的形象很相似，意气风发，浑身充满干劲，像一片历经风雨但仍然碧绿茁壮的叶子。卸却了村支书的担子，他又被任命为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站长，上世纪70年代又受命投身乡办企业的建设热潮，先后在公社机械厂、综合厂、化工厂担任支书兼厂长。任谁也无法把那青春洋溢的眼神，中年稳健的脚步和那个一挥手职工群众就明确了方向；一跺脚，困难和问题就如墙角里偷偷溜走的老鼠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拍胸脯敢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一切后果我来承担，给属下以无穷的勇气和力量的厂长形象，与而今这蜷缩在墙根下孱弱不堪的老头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岁月无情的刻刀，终于在把刻痕雕满他的额头、脸颊，又刻弯了他的腰身后，也削薄了他的生命和灵魂。
　　 父亲的叶子即将凋落，母亲的叶子也早已开始干枯了。母亲穿上嫁衣成为父亲美丽新娘的时候刚刚19岁，20岁的时候就生了我。那时候，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小姑娘，乌黑的辫子，浓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顾盼流离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白嫩细腻的皮肤，穿上鲜红的毛衣和碎花布拉吉，足蹬苏式半高跟皮靴，如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盛开在大连西岗区一家职工幼儿园里，不敢说倾国倾城，但却实在是一片光彩照人，勾人眼眸的漂亮叶子。后来抱着弟弟随父亲回乡做了一个普通农妇，生养了我们兄弟姊妹5个。白天参加生产队繁重的劳动，晚上回到家里洗衣煮饭、喂猪喂鸡、补袄纳鞋，还要侍弄自留地和菜园子，无论多么劳累，多么疲倦，也得在丈夫和孩子们都安然入梦后才能上床睡觉。母亲继承了外公的经济脑瓜，很会盘算家里的日子，她冒着被批斗的风险，偷偷地繁育苹果树苗，饲养母猪卖猪仔，养鹅生蛋，在包产到户时又毅然将承包田的玉米高粱改种葡萄，为我们撑起一片健康成长的天空。父亲几乎当了一辈子“干部”，母亲不但没有跟着借着光，反倒是没少遭罪，厂里没资金了，父亲要回家找母亲拿，厂里来客人了，母亲要买菜做饭给招待。5个孩子也都主要靠母亲呵护教育。眼看着我们一个个长高了，成人了，到外地读书了，毕业分配工作了，成家立业做父母了，母亲的腰却渐渐弯下去了，青丝变成白发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两只曾经柔软细腻的手，变成了粗燥干枯的“树皮”了，明眸浑浊起来，小巧的嘴巴因为掉牙而干瘪了。父亲那片叶子曾经有过秋日的辉煌，威严地站在数百数上千职工群众面前发号施令，站到高高的主席台上领取县劳模的奖状。而母亲的叶子似乎根本没有灿烂过，就在一夜间枯萎了，像柳树的叶子，直接从青涩的绿色干枯了。直到现在，80岁的母亲还是父亲的从属，要小心翼翼地帮助患有脑梗，处于半失能状态的父亲穿衣、洗漱、吃饭、服药、上厕所。恐怕母亲这片叶子只要一天不谢落，这种状况一天也不能改变。
　　 人世间岂止我的父母如此，可以说每个人都像一片叶子，尽管形状千差万别，尽管有的生长在名贵树木的枝头，有的就长在普通而平凡的杨柳榆槐上，有的原本就貌美如花，有的则直到枯黄谢落凋零也没人正眼瞧过，但其生命的轨迹与树上的叶子却如此神奇地相同相似。春天的萌发，夏天的蓬勃，秋天的绚烂，像一个个演员登台表演，然后无声地谢幕，洗尽铅华，被曾经抚爱我们的风无情地抛来扫去，被曾经滋润我们的雨露邪恶地浸淫，被曾经帮助我们放射生命光芒的秋霜冷酷地蹂躏欺凌，然后在草丛里，在沟渠中碎成粉末，化为泥土尘埃，直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里。
　　 当然，我这样说，这样把生命拿来和落叶类比，绝非要贬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也绝非要宣泄一种悲秋厌世情绪。不仅人的生命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就连这脚下的落叶短暂而卑微的一生也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快快乐乐地生，蓬蓬勃勃地长，在风里摇曳，在雨里沉醉，笑对秋霜的渲染，让生命在春光里靓丽，在烈焰下蓊郁，在萧瑟肃杀里绚烂成如诗如画的风景。这不就是生命的价值所在吗？何况最终结果是以自我生命的牺牲终结而成为新生命的养料和能量。结果很重要，更重要的是生命的过程，酸甜苦辣，跌宕起伏，像令人迷醉的鸡尾酒，像叫人魂牵梦萦的油彩画，像乐器齐集、气势磅礴的交响曲。即使那些一生没有什么建树，什么功名，如我母亲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命，也不可妄自菲薄，后来者更没有理由因此而失去对她们应有的尊重，因为她们也是鸡尾酒里不可或缺的汁液，也是油彩画里不可或缺的色彩，也是交响曲中不可或缺的音响。
　　 英国拉斐尔前派代表人物，大画家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的名画《秋天的落叶》，四个身材修颀、长裙曳地、秀发飘飞、眉目传情的美女在院子里清扫落叶，而她们的美丽不过是画家笔下那金字塔般落叶堆的陪衬。有些人说，画家笔下那逐渐迫近的黄昏、堆起并将焚烧的落叶，与美丽漂亮正值青春的女性形成鲜明的对比，预示着这些青春靓丽的肉体终将走上不归之路。米莱斯反驳说：“还有比燃烧过的叶子唤醒情感更美好的吗？对我来说，过去的那些日子勾起了我美好的回忆：那是从夏天中褪去的馨香……”他是能读懂落叶生命诗行的人，对落叶用的却是“美好”和“馨香”两个形容词。丰子恺先生曾根据苏曼殊大师的诗句“满山红叶女郎樵”作画，群山叠嶂，红叶飘飞，一介女樵，轻挥扫帚，将零落一地的红叶收拢，装进背篓。画面这诗意稠浓，毫无悲秋凄凉之感，那女郎和落叶相映成趣，互证美好，观之心中顿生温暖，温馨之情油然而起。即使是唐诗宋词元曲中，许多描写落叶的诗句也都闪耀着乐观、豁达的光芒，“落叶流风向玉台”是一种流动的美；“碧云天黄叶地”是一种图画美；“落叶满长安”是一种气势磅礴的美；“重重落叶红”是一种凝重的美；“山山黄叶飞”一种飘逸浪漫的美……读起来，让人怦然心动、回肠荡气，为之痴迷和沉醉。
　　 在这个霜天的早晨，拈着这片好看的杨树叶子，我久久地陷入对人生的思索，越想越觉得人跟叶子真像。我愿意自己也像一片叶子，最好是一片胡杨、银杏、梧桐、枫树或爬山虎的叶子。当然，如果命运不济，成不了在秋风秋霜里绚丽如花，壮丽如画的叶子也无所谓，就让我做一片像母亲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的平凡的叶子吧。泰戈尔说得好：“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做叶的事业吧，叶是谦逊地、专心地垂着绿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