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永遇乐】深夜挽留每一个傍晚(征文·散文外一篇)
树叶落,秋天渐入佳境。秋风跑山岗,每个山岗,最大力量挥舞一面旗帜,谁也看不见——锦江山曙光阁下的栌树,看见了,它紧跟着挥舞满树的小黄旗、淡红旗、破虫口旗。稍息。各种树独自深呼吸,把梦想扎深成为根与大地的联系。树的生命态度,一直固定不动,向内里行走,一年完成一个圆。我也暗自固定了一段路程,从二阶亭到大平台往返。我选定了这棵松树,桦树,来安置我的清晨和傍晚。世界永恒,山水相连,史铁生的“心路历程”可以是一个卑微的点,也可以是一个伟大的圆。可以是一个树的年轮。金星从天上接受我的注目礼,也是一个由无数个光的圆,接续的遥远。这几天,我读爱默生的《圆》,一直试图扩大某一棵树的年轮。
喜鹊在下坡展翅,给我看裙舞。我在电视上见过俄罗斯舞,就这么摆动。大自然的舞步由风摆动,俄罗斯的舞步是手风琴拉出来的。我这片树林,叶子一一也由风来摆动。鸟唱清音。一棵瘦高的细草举一团棉絮,迎风的草籽即将飞天,下一个春天。这棵狗尾巴草使劲摇,一句话没说出来,其实它在一直说话,太弱了,结尾处猛然一声呼喊——一阵猛烈的秋风,吹散了一把卑微种子。树上的每一枚叶子,都在说话。我琢磨,沙漠大海北极,也有一个辽阔秋天,但没有草虫说话意境差了不少。
天上盘旋一只猛禽。鹰、隼、鹞?我一律叫它们老鹞子。这只,展大翅平滑,翅身微微里倾,划360度。左边一棵高树,一对喜鹊短暂交谈后,一前一后紧急出发。留下一个窝。即便老鹞子,我也甘心做一天的喜鹊,从窝里看天和地,白天看蛤蟆塘,鸭绿江,新城区;夜里微睁一只眼,千万颗恒星闪耀——安稳存放在危险之上——几声大叫,大风呼啸。
我坐这块大石头。石头比鹊巢古老,未来恒久。一只蚂蚁奔跑过来,它迷路了。它逃离了集体主义盛行的蚁群,独自探寻未知的世界——石头内部仍然存留温度,还有一种奇妙的感应——科学说是硅和氧的原子,它们之间的极性共价键,但我从蚂蚁的触角摆动的频率和态度看,分明是石头内部、原子晶体、电子,它们共同的欲望,对蚂蚁的引诱或指引。蚂蚁转几个不规则的圈,逐渐转头,慢慢回家。科学来看,无非是几条关于石头温度、硬度、气味的信息。但我担心今夜这只蚂蚁,会独自爬出洞口,由记忆指引,由印象推动,重新回到这块大石头上——看啊,它真的站立着,向着明亮月亮,呼喊!
一只松鼠,从这棵丹东桧树梢,往旁边红松的树梢上划弧。它的弧,带给我欣喜和检讨:林间是活跃的,但我的散步仅仅是助于消化,无数的树,它们只是树,或者只是我的臆想。沉静的目光此刻立即转向,向一棵老槐的树干:一只蚂蚁爬进树的苔鲜里,它们——老槐、青苔、蚂蚁,都无为,都无不为,为点,为线,为面,为局部,为整体。这只蚂蚁,行行走走,来来回回,把天地创造的神秘注入它每一天的劳作。鸟鸣的长短,也互相连接。连接这棵树,那棵树。连接元宝山和锦江山。晨光夕阳,春和秋,天和地。连接童年老迈,生和死。由此连接,构成锦江山的格局。而我这一隅,在我的观察中,几棵老桦、栎树、樟子松,它们对应的是金星旁边的十几颗不知名的星斗。树们草们,或许还有千万秋虫,直接与星星和星座呼喊、应答、沟通、连接。
夕阳和晚风,化我一部分,融于树和草。我背靠一棵松。我依靠着它,它也愉快——我俩挽留月亮在树杈上,足足有五分钟的光阴。深夜一直保留对傍晚的记忆。我与一棵树在深夜低头对望,经常寂聊,它就用枝,指给我新月,指给我星河。
深夜挽留每一个傍晚。
月亮
傍晚我翻山走蛤蟆塘。太阳落山,后坡沟里狗开始叫,起初的叫声,表达了狗的忠心和责任。太阳触碰山顶,狗声忽然拉长,用力往上挑,挑到山梁之上,云层之上,苍凉、野性、悲怆——尤其太阳沉落远山的一刹,狗叫得狂野,涌动着激情——
我只能这样理解:夜的本质正是荒野的本质,神秘、活力、安静、丰富、未知、禁忌、自由,夜是快乐与罪恶之源,那一刻,狗把夜空当成了荒野——狗原本是野狼。
这条山路,渐渐伸入黑夜,月亮更亮,刚才太阳落山那一刻,我回头仰望过她。道边一鸟惊飞,我头皮一麻,立即抬头看她的明亮。
大地上的事物在天色光明之下得到安抚。我专心仰视月亮,山顶空阔,我们——我,旧坟,枯草,槐树,巢,一起怀念前世,感恩过往,心存善念,珍惜光明。蛤蟆塘的灯光,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如农家大嫂棉袄上一朵朵花,也给我温暖。
下山小路,贴着一道墙,墙隔不住月光。月亮爬山头,也爬过墙头,爬墙头的月亮幽静孤独。据说,孤独是爱情的源头,孤独遇上荷尔蒙,立即勾勒出爱情的线条。
今天我顺着小路走,我和月亮,也构筑了爱情的框架,我的意思是,大自然包含了爱情的要件和指向——孤独和敞开——
如果可能,我跟着月光走,跟着风声走,跟着蛙鸣走。我借着月光,安抚衰弱,安抚悲伤,安抚欢乐,安抚母亲。
如果可能,我化身为月光,守候蚂蚁梦境,在月光下完成信仰,把曲终人散,变成一桩小事。
如果可能,我安放灵魂在今晚的树梢上,风影里,坟头旁。我把肉身安排在月光之外,把恐惧安放在月光之外,或者让它们在月光里美好。
如果可能,我也在神的歌声里轻唱,月色化我,夜风化我,狗吠化我,蛙鸣化我。神意宁静,蚂蚁安眠。
如果可能,我梦境清澈,真情待人,我热爱月光一样热爱生活。
晚八点,我在元宝山看月亮。树睡了,树影开始振奋,月亮拉满弓,草甸子上蛐蛐敞开了,叫,感觉是集体站立起来叫,响亮而壮大。荧火虫来来回回,它们很自信,提升月亮的亮度——
昨晚我琢磨一宿,天天去山冈看月亮,看星星,我算不算不务正业、虚度光阴?
山下狗叫,力量不大,狗吠对秋天的影响微乎其微,它只与大公鸡、故乡、黎明和炊烟关系大。我是这么感觉的:秋天的月光对应上蛐蛐声,就形成了秋天的格局或构架,而秋天的细节,包括苞米地、枯草、江边水波、千万虫鸣的形和态,都附着在月光之上。后天仲秋,蛐蛐更响亮。
我换了一个山冈。云朵虚无,秋风一刮它便无踪影。天空那么些星星,月亮亮起来像秋天的场院,夜风扬起落下,一粒粒大豆散布天幕。夜至深时,秋虫放松警惕,音调放缓,三五只闲话枯草。台阶一虫音,跟着我的脚步,走走停停——穷人家的孩子,你歌唱,夜色一定美好。月色无边,大过沙漠,宽过大海。主题安宁,细节是小事物,可以匆忙,它——一只小甲壳虫正去完成一个细节,开启自己的征程——顺着下山的道,奔跑,它沉迷于生活。
对于这一只,月光无甚具体价值,它奔赴一棵树,一个约定,一个响亮的召唤,或者奔赴它的小时候——它曾经在枯叶上,卧、仰、立,探试过星光冷暖,分辨石阶旁其他虫鸣的高低急缓。
今晚我们一起泅渡月光,还有一棵秋树,一只无家可归的猫——流浪猫在山道的拐角处,卧睡的神态,可比喻一座寺庙,月光在猫的肚子里,挺有节奏地流浪,咕喽,咕喽,咕喽。我的印象和记忆,由此找到通途,目光一缕缕清澈——一缕,推举一棵树的枝条,余下的晃动树影。
这样的月夜,听听犬吠,我想踏雪回家。
我躺在月亮上。从月亮之上,我往下掉,我发现落点出现了严重偏差,我立即回返,并飘移一百米,重新往下掉。反复多次,我稳稳掉到月亮上。第一眼,我看到月亮的荒凉和原始。
苏轼用浪漫蒙蔽我,他伟大,我一直不怀念科学家。我环视:科学家说的大坑就是这些大坑。月亮的温差大过前世今生。嫦娥,小白兔,桂树呢?月亮上没有树,有一阵阵环形的风。我只闻到桂花的香,花香万缕,化为风,风的手那么长,够得到云层,够得到我的故乡万宝。月亮风替我拨开一层层乱云,我找到来时的路,赶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老宅——
什么时候,月光从老井跳进我家的铁皮水桶,又倒进了水缸;我趴木格老窗,送了一程月亮,但我只看见前山一大片反光的麦田,稍远处东山的雪野。
我醒了,窗外月亮清澈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