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错过
一
王晓兰提着两包行李,鼓鼓囊囊的,站在火车站出站口,伸长脖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搜寻儿子的身影。
“妈,妈,这边……”张鹏飞见到母亲后,激动地一边喊,一边招手。
王晓兰寻着声音,看到儿子,她呆滞的目光一下子活泛起来,整个人顿时显得神采奕奕。
这是王晓兰第一次出远门,她不识字,也不会讲普通话。当她操着一口甘肃方言向别人问路而别人听不懂时,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一击。庄稼人就是这样,见到城里人,骨子里的自卑和自尊就显露出来了,一旦受挫,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事,也会变得极其自卑又极其自尊。王晓兰,这个从农村来的女人,天生就是个好强的种。你听不懂我说话是吧?可以!那我就不问了,我就不信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出不了门了。王晓兰硬是没再问任何人,就这样摸索着,竟然来了。
王晓兰被儿子张鹏飞热热乎乎地接回家。刚进门,就听到孙子毛毛在哭。
“妈,您来了。”儿媳田小娴在卧室里清亮地叫了一声,王晓兰之前担心儿媳不待见的想法一股脑都跑没了。
“喂奶呢。”王晓兰温柔地说着,走进卧室,侧坐在床沿上,亲热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笑容。
“鹏飞,给妈倒杯水,做了两天的火车,一定累坏了。”田小娴一边喂奶,一边对门外的张鹏飞说。
张鹏飞其实已经到厨房准备倒水和做饭了。王晓兰顺势说了句“我去看看”,也拐到了厨房。
看着儿子忙乎着倒水、做饭,王晓兰顿时就是一阵心疼。“我来吧。”她说着挽起袖子就准备上手。张鹏飞见状,双手扶着王晓兰的肩膀,哄孩子般地说:“妈,您在沙发上歇一会,我来做就好了。您忙乎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王晓兰听儿子这番话,鼻子一酸,眼窝子里刹那间翻滚着泪花,她忙转过身,向客厅走去。28年了,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已成家立业,她是该好好歇一歇了。许是在火车上一宿没合眼的缘故,一会儿,她便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王晓兰再次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望着这个被称为儿子家的地方,王晓兰感到些许陌生。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抚摸着地板、沙发,一派宁静、祥和的样子,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禁不住说了句“好静啊!”
二
毕竟是在城里,又有儿媳在身边,王晓兰做事反而有点小心翼翼了。每天早晨,王晓兰第一个起床,可起床后,她又纠结了,干活吧,怕把儿子、儿媳吵醒,不干吧,又怕儿媳说自己吃白食,真是左右为难,但要让她重新躺到床上去,那是不可能的。王晓兰最终决定,关上厨房门,叮叮咚咚给她的孩子们做早饭。
就这样,王晓兰每天早起做饭。看着儿子儿媳洗漱完,吃着她做的饭时,王晓兰就觉着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曾几何时,王晓兰就是这样看着儿子吃饭的,一晃,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身边还多了俩人呢。
一天晚上,王晓兰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衣物,毛毛的哭声幽幽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没在意,孩子嘛,哭一哭,很正常。过了一会儿,她都准备睡了,毛毛还在哭。她起身嘟囔了句“怎么哭个不停了呢!”就起身到儿子房间去看看毛毛是不是闹肚子了。她想起小时候,儿子也是这样毫无缘由地哭,无论她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后来,她给儿子吃了点“氟哌酸”,竟莫名其妙地好了。
“妈早晨起的太早了,毛毛和我们都睡不好觉。”她刚准备敲门,就听到儿媳的话,心一下子凉到心窝里,冰凉冰凉的。
“我上学那会,妈就起得挺早的。等我起来,妈已经把饭做好了,连屋子都收拾干净了。”儿子说。
“妈太勤快了,我都不好意思睡懒觉了。”
儿子和儿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王晓兰就觉得自己腿软。她扶着墙,吃力地往自己的卧室挪,心却一点点下沉。她觉得自己很委屈,早起还不是为了给他们做饭,怎么就落了一身的不是!她伤心啊,儿媳不理解自己也就罢了,儿子也不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哪怕你鹏飞说句“咱妈都是为我们好。”也行啊,可你都说了些啥!
第二天,王晓兰感觉浑身困乏,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人可能就是这样,一旦对某件事上心,就觉着有使不完的力气。反过来,一旦灰心了,整个人就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王晓兰此时就觉着这日子没发过了,你田小娴、张鹏飞不念我的好,可以,那我就装个吃白食的,我吃定了。王晓兰心里这样想,眼泪却忍不住从眼眶子里溢出来,湿了一大片枕巾。
“妈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王晓兰听到门外田小娴的声音。
“没有吧?昨晚还好好的呢。”张鹏飞说。
“我来做饭,你去看看妈吧。”田小娴的声音里夹杂着担忧。
王晓兰听到田小娴体贴自己的话,心里一阵欣慰。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儿子就推门进来了。
“妈,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张鹏飞温柔地摸着母亲的额头,轻轻地说。这口吻,像哄孩子一般。
王晓兰瞬间就听见自己的心“滋”地一声,化了。她竭力控制着,以防自己哭出来。过了足足5秒钟,才从嗓子眼挤出“没事”两个字。
“去医院看看大夫吧?”儿子说。
“鹏飞,你和小娴每天几点上班?”王晓兰问。
儿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是哪跟哪啊,但还是顺从地回答了,“我九点半,小娴十点。”
王晓兰心里有数了,她当即又下了一个决定,以后,离上班两个小时前起床,这样刚刚好,既可以让孩子们睡好觉,又不耽误他们上班。
“我去做饭。”王晓兰刹那间就觉得一晚上从身体里消失的劲儿又回来了。
“您再睡会儿吧,今天让小娴做。做饭的活又不是包给您的。自从您来了,她还没做过早饭呢。”
王晓兰被儿子这样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赶忙说:“闲着也是闲着嘛。”
“今天呀,您就尝尝儿媳的手艺,啊,听话。”儿子说着,给王晓兰掖了掖被角。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田小娴笑着,对床上的娘俩说:“吃饭了。”
“好,好,好。”王晓兰一激动,连说了三个“好”字,连自己也觉着有点突兀了。
三
对于王晓兰而言,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寻常了。这是她在这个家里,第一次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快乐。然而,日子这个海洋,怎么可能一直风平浪静呢?它总有狂风骤雨的时候,它总有波涛汹涌的时候,它总有海沸山崩的时候。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王晓兰和毛毛面对面躺在床上睡午觉。王晓兰其实是醒着的,她睡不着。老人就是这样,瞌睡少,许是一辈子睡够了的缘故吧,也或许是想抓紧时间多看看这个历经沧桑的世界。她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她这其实也不叫看,简直就是盯着了,因为她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在那放着呢。
毛毛均匀地呼吸着,鼻孔一张一合,很有节奏。王晓兰仿佛被这节奏带了进去,也跟着毛毛的鼻孔一张一合,四只鼻孔,一下子有了乐队的气势。这个乐队里,没有指挥,没有音乐,但是他们依旧能够有节奏地演奏着,他们的默契达到了高度统一,他们的指挥在各自的心里,他们的音乐也在各自的心里。毛毛的皮肤嫩的连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一掐,血管就爆裂了。王晓兰想,造物主可真残忍,“她”好不容易造就这样一个灵动、水嫩的生物,为什么还要让他慢慢地老去呢?
“咚咚咚……”她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谁呢?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王晓兰犹疑地问了句“谁?”
“换水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卧室。
王晓兰这才想起来,家里的自来水不多了,这换水的人来得还真及时呀,王晓兰一边感慨,一边开门。
人永远也无法预测下一秒会遇见谁。王晓兰开门的一瞬间,被眼前的这个人惊呆了。竟然是刘建强!她年轻时候的恋人。王晓兰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怎么会呢?细算一下,刘建强离开家乡已经整整30年了。
王晓兰还记得她见刘建强的最后一面,他哭得那样伤心。他的心肯定伤透了,可不嘛。那时,她16岁,刘建强19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俩情投意合,但是谁也没有抹开中间那层雾,两个人就这样在雾中对望,很模糊,也很撩人。王晓兰和刘建强是同村的,他俩经常一起放羊,一起割草,这不,在一个阳光柔和的下午,他俩又一块割草去了。刚开始,他俩一直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又好像谁都在等对方开口。
“我们会一直这样割草吗?”刘建强割着草,漫不经心地问,又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琢磨出这句话。
一直割草?王晓兰一听有点恍惚了,这是什么话?驴头不对马尾嘛,但是王晓兰到底是聪明的,她随即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子也跟着一起发烫。
“啊!”王晓兰一走神,镰刀跑到她的脚踝上了。
刘建强心头一惊,扭头发现王晓兰整个人跌坐在草地里,镰刀被撂到一边,血顺着脚踝蜿蜒着往下流,有些草都被血染红了。
两人到底是地头上长大的孩子,都比较皮实。王晓兰紧抿着嘴,努力控制着疼。她一手捏着伤口,一手扯着草,准备找些绑伤口的东西。刘建强看着往外溢出来的血,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他马上蹲下,解开自己的布裤带,缠在王晓兰的伤口上,然后顺势站起来,准备背王晓兰到赤脚医生徐半仙那里。
“啊!”刘建强忘了自己的裤带已经绑到王晓兰的脚踝上,就直接站了起来。接下来的画面谁都可以想象,刘建强的红色内裤就那样明晃晃地露在王晓兰的面前。刘建强一脸的尴尬,恨不得变成一棵看不见的草,王晓兰却笑个不停,连眼泪也出来了。
王晓兰的脚踝受伤后,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刘建强一连好几天没有见到王晓兰,感觉十分难受,可具体哪里难受,他自己也说不上个一二三。
这天中午,刘建强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假装从地里回来,路过王晓兰家,准备喝口水解渴。他往头上、脸上倒了点水,一副汗津津的样子,急不可待地往王晓兰家里走去。
“王婶?”刘建强站在王晓兰家门口,对着正在捶葵花的王晓兰的母亲沈翠花亲热地叫了一声。
“是强娃啊。”沈翠花扭头,停下手中的活,温柔地招呼着。
“婶,我刚从地上回来,渴得不行了,路过你家喝口水哈。”刘建强笑着往院子里走。
“哎呀,你这娃,见外的很,厨房里一大缸呢,你随便喝。”沈翠花笑盈盈地说完,拿起棍子继续捶葵花。
刘建强得意地笑了笑,走进厨房。
这时,王晓兰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见只有沈翠花一人,不禁好奇地问:“妈,我听见刘强娃的声音,咋没人了呢?”
“在厨房舀水喝呢。”沈翠花没有抬头。
“我去看看。”王晓兰说着就往厨房冲。
“看什么看!脚都这样了,还乱跑。”沈翠花有点生气了。
这时,刘建强从厨房出来,看到王晓兰的那一刻,刘建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柔软地抚摸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王晓兰,想把她装进眼睛里,放在心窝里。王晓兰也是好几天没有见到刘建强,她特别想他,可是出于女孩的矜持,她忍住了。在梦里,王晓兰反倒变了个人似的,她爬在刘建强的身上,贪婪地、尽情地、忘我地吻着刘建强,怎么吻,都觉得不够。王晓兰一想到这里,身上的血唰地全聚到脸上,她赶紧躲开刘建强的目光。
这一幕被一旁的沈翠花看得清清楚楚。这丫头长大了,到底馋了,可是你自己也不掰着脚趾头想想刘建强的家庭情况,一个8口之家,老的老,病的病,也就刘建强壮实点,将来丫头你要是嫁到他家去,还不被苦死。沈翠花越想越伤心,眼泪哗啦一下就滚下来,掉进干涸的皱纹里。
刘建强说了声“我回家了,婶。”就走了。刘建强其实也没走,他就蹲在王晓兰家门外的一个树墩上,他实在不想就这样离开,他想和王晓兰说几句话,哪怕一句也成,可是王晓兰终究没有出来。
刘建强就每天守在和王晓兰一起割草、放羊的地方,等她,他希望王晓兰的伤好了后,可以继续和他割草、放羊,恢复往日的时光。刘建强终于等来了王晓兰,同时,也等来了王晓兰的答案,“我不能和你一直割草。”
“我不能和你一直割草。”这句话像咒语一样盘旋在刘建强的脑袋里。他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发芽,就被无情地掐掉了。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一旦受挫,就很难重新开始。刘建强就是这样,他一连伤心了好几天,最终决绝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家乡,这一走就是30年。
当年,王晓兰的母亲沈翠花说“女儿会被苦死”这句话,一语成谶。王晓兰的确苦了一辈子,她的丈夫在儿子2岁时,得胃癌死了。当时,为了给丈夫治病,掏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外债累累,却依旧没能挽回丈夫的命。女人的强大是无可估量的,当被生活逼仄得无法喘气时,无穷的潜力就爆发出来了。柔弱的她,硬是靠着一双勤劳的手和坚强的心,在娘家的帮衬下,还清了所有债务,还供儿子读了大学。
四
“兰兰?”刘建强犹疑地叫了一声。王晓兰从回忆中抽回,看着眼前的刘建强,王晓兰恍如隔世,眼窝子里早已聚满的泪水终于冲破河堤,哗啦啦地滚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