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头顶着烈日，还在稻田里劳作，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他黝黑的脸膛上滚落下来，滴进了水田。
　　 “爹、爹……”一阵喜不自胜的呼喊声刺破燥热的空气朝他冲了过来。
　　 他停住了拔草的手，微微地愣了愣，神情有些恍惚。
　　 “爹，我中啦，我中啦！”这时，少年欣喜若狂的欢叫声是紧贴着他的后背了。
　　 那一刹那，他竟像着了魔似的，一个激灵摔倒在了水田里。他又挣扎着站起来，慌忙地走去田埂，任由满身的泥浆往下淌。
　　 “卓娃，你说啥？”
　　 “你中啦？”顿时，他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没错，爹，我考中啦！全镇第一名！”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快步站到他面前，手舞足蹈地向他“报告”。乐不可支的少年竟一把抱住了比自己矮半截的父亲。
　　 此刻，正午的太阳正火辣辣的炙烤着瓦庙镇上的一切草木、鸡狗和冒着孤烟的屋顶。
　　 “这曙天热，儿子，咱回家吃饭去……”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古铜色的脸上不知何时竟浮出了一丝难掩的红晕。
　　 “卓娃娘，饭做好了没有？”才走到院坝前那棵参天的核树下，他就忍不住大声喊到。
　　 “饭倒是早烧好了，可菜仍旧只有这些青菜茄子……”他妻子的手用力地搓了搓围裙，面带难色地说。
　　 “卓娃，你再等会儿，爹去宰只老母鸡熬汤！”他说着便端了个陶碗，提了把菜刀冲进了鸡圈。
　　 “爹，不能宰鸡，它还要生蛋卖钱呢！”少年也匆匆跟进了鸡圈。
　　 “爹一向视钱财如粪土！”说完，他已割破了那只老母鸡的喉咙，热气腾腾的鲜血淋淋地流了一碗。
　　 拔毛、剁块、烹煮……他们一家三口似乎从未这样齐心合力地烧过一顿饭。
　　 香气扑鼻的热鸡汤终于被端上了桌，他从里屋慢慢地走出来，怀里竟端着一坛不知来处的五粮液。
　　 “来，咱爷俩今天不醉不归！”他揭开了酒盖子，满满地倒出了两大杯，掷地有声地大声喊了句。
　　 “你还有心思喝酒？还不醉不归？”
　　 “离开学都这么近了，卓娃的学费从哪儿来？”他妻子抢过酒坛子，狠狠地摔到坑坑洼洼的泥地上。
　　 他没吭半声，只是沉默着走到那块光滑的青石板上坐下，掏出了口袋里的碎烟叶，一撮一撮地塞进了烟斗。他用力地“吧唧”着烟嘴，一缕缕轻烟四处弥漫、随风飘散。
　　 “爹，我决定辍学去打工，不念高中了！”少年紧紧地拽着衣角，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打颤。
　　 “娃，你可不能再走爹的老路啰！”他移开了烟杆儿，脸上的神情竟是不可思议地平静。
　　
　　 二
　　 两天后，他们终于等来了那辆通往县城的班车。
　　 凌晨四点，一夜未眠的他总算盼到了那辆班车一阵清脆的喇叭声。
　　 他左手高举着火把，右手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
　　 “卓娃娘，你快点儿！”他妻子紧紧跟在他身后，迈开了小脚向前跑。
　　 天还没有亮，茫茫的白雾笼罩着整个荒凉的小镇，他疲惫的眼睛开始在温暖的车厢中合上了。
　　 “到了、到了，你们还不下车？”那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到他们面前大声吼道。
　　 “下、下，我们这就下去……”他急忙点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眉顺眼。
　　 “卓娃爹，咱们这去哪儿找啊？”他妻子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一脸茫然地问。
　　 “别急，我来问路。”他拿出那张在镇上打听到的地址单，一面满怀信心地说着，一面抖了抖裤腿的灰土。
　　 下午四点了，他们夫妻俩已经绕着县城走了两三圈，终于在一位扫街的老妇人口中问出了答案。
　　 “卓娃爹，你说他能给咱借钱吗？”
　　 “你总说啥兄弟之情，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算当年你帮他背了锅……”站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别墅前徘徊了良久后，他妻子才怯怯地问。
　　 “唉，管它咋样，去试试。”他说着，就双手抱着那篮子鸡蛋向大门走去。
　　 “你是谁？”不知何时从他背后冒出了一个妆容妖艳的女人，她冷冷地发问。
　　 “这儿是不是肖志平的家？”
　　 “哈哈，肖志平的家？”那女人发了疯似的大笑道。“他的家？现在，监狱才是他的家！”
　　 他们看了一眼紧锁的大门，望着那个女人越走越远的背影，面面相觑，彼此心中的那点美好的幻影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迹。
　　
　　 三
　　 他们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乱穿，不知走了多久，天边绯红的夕阳有些散乱了。
　　 他突然站定了脚步，目光定格在眼前这一间开满鲜花的红屋子上。
　　 “燕子坞？”顿时，他脑海中闪现出了儿时在田野中欢笑的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庞。
　　 “你们，找人吗？”不一会儿，从屋中走出来了一位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白皙，眼眸狭长而凄清的女子。
　　 “你是不是燕子？”他黯淡无光的眼孔中微微闪烁出一缕亮光。
　　 “你是喜子哥？”她又惊又喜的问到。
　　 “对，我是李二喜啊！”他脸上密布的阴云渐渐消散了，惊喜交加地答到。
　　 “来，喜子哥、嫂子，咱们进屋去聊！”燕子兴喜得合不拢嘴，急忙拉着他俩进屋去。
　　 “你一个人住这？”
　　 “一直在这儿卖花？”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的摆设，不假思索地问。
　　 “我呐，命中注定是个苦命的女人！”她泡好了两杯茶递给他们，一面连连叹息，如泣如诉。“去年秋天，我就被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抛弃了……我年轻貌美的时候他倒来招惹我……”
　　 他坐下来掏出了烟杆儿，又急忙收回口袋去，三人便各自沉默地坐着，谁都不再发问。
　　 过了好半天，燕子才恍然大悟似的问：“喜子哥，你们进城是干啥来了？”
　　 他摇了摇头，仍旧沉默着。
　　 “你不说，我来说！”他妻子抡了抡袖子，气愤不已。
　　 “咱俩进城来本是想给儿子借点钱上学，可那个没良心的肖志平，找一个疯女人来打发我们……亏得二喜当年还替他顶了黑锅！”她连珠炮似的埋怨了很久，最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刻，一股股莫名的滋味儿在他心底混杂成一团，五味杂陈。
　　 “嫂子，你们可能搞错了。”燕子轻轻地拍着他妻子的肩，一面轻声解释。“肖启平确实是被关进了监狱，上个月我还去为他送行了……他那个贪财如命的老婆闻此噩耗在一夜之间就疯了。”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屋子，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下来抽烟。
　　 他们在燕子坞住了两晚，彼此聊了许多的旧事，也包括“背黑锅”的那段历史。
　　 “记得中考那天正赶上省局派人督察，本想依靠作弊而夺得状元的肖启平就被当场抓获了，可肖启平他爸当年可是瓦庙镇的镇长……在肖启平的再三乞求下，为了最好兄弟的前途，喜子哥心甘情愿地替他背了黑锅。”燕子一边摆弄着花草，一边细细地向他妻子讲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坐在石阶上，仍是沉默着，第一次认真地咀嚼着从别人口中讲述出的那段有关自己的往事。他终是觉得太过遥远了，像笼罩在山头那飘渺的白雾，甚至有点儿可笑！
　　 第三天的凌晨三点，他们便蹑手蹑脚地起了床，轻轻地掩上了门，踏着月光，便去搭乘那辆唯一通往瓦庙镇的班车了。
　　 一轮朗月正挂在星空中，稀疏的树叶下偶尔响起两三点蝉鸣，那条耳朵灵敏的大黄狗在深巷中汪汪吠着，它肥硕的身体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瘫在草垫上。
　　 燕子开了灯，翻开枕头一看，那五百块纸币果然原封不动地叠在荷包里。她披了件衬衫便要去追，一张单薄的纸片从荷包中飞了出来，她慌忙地拾起来——燕子，别追来！无论富贵贫贱，你一定莫忘归路！！
　　
　　 四
　　 他们一路颠簸着终于望见了那片熟悉的炊烟，刚过了正午，太阳光更加毒辣辣地炙烤着这块贫瘠的土地，他随手在路边折了一大片树叶为妻子抵挡这灼灼烈日。
　　 回到院子里，四周仍是逼人的寂静，只有那条花狗在蓬子里剧烈地摇晃着尾巴来表示欢迎。
　　 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屋子中一片漆黑，火塘中的柴都燃烧成了灰烬。
　　 他妻子推开了所有的门窗，四处呼喊她儿子的名字，却始终没人答应。
　　 他双手颤抖着从桌上捧起那封他一进屋就发现了的信封，还未读它，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爹、娘，我决定去打工，这是我挣扎了很久才做的决定！为了我的读书，已经让这个本不宽裕的家庭变成了一贫如洗，我绝不想因为我这个‘负累’再让它变得负债累累……”他哽咽着，两条手臂剧烈地颤动着，仿佛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支刺穿他心脏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