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开乡村后，就一直住在城里，且有多半时间都是住在校园中。校园里长着一排排的水杉树，长着一株株的香樟树，行道树是街上已少见的法梧，遮天蔽日，几乎无一丝缝隙。
　　 我住的三楼，有树枝竟伸到了阳台上来。闹中取静，正合我意。尤其是清晨，总被一只只的灰喜鹊把睡梦吵醒。刚开始，确实是一件恼人的事，特别是周末，好不容易逮着想睡个懒觉，却被这不谙世事的鸟儿给搅黄了。总有一群灰喜鹊凌晨四五点钟就来到了林子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于是索性披上衣衫，站在阳台上，点上一支烟，静静地观看着这些吵人瞌睡的小精灵们。只见二三只在林间追逐颉颃，好似一场比赛；三五只歇在枝桠上，争先恐后，你一句我一句；五六只昂颈向天，放喉歌唱，或婉转，或逶迤，绵长不绝。看着看着，我的眼睛不禁发热了，这不也正像人类一样么？不也是一幅祥和图么？久而久之，我竟习惯了这早晨的喧闹，而且养成了它唱它的我睡我的，两不相扰，平安无事。
　　 后来搬离了学校，住进了郊外的盘龙湾，这是新建的小区，树都不高，没有成林，就再也没有看见那些灰喜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儿，早上也就没有那些叽叽喳喳的热闹了。安静是安静了，却显得格外的阒寂，反而不太习惯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于是，就经常站在宽大的露台上，面对着那还不成林的几棵树，思绪天马行空，情不自禁地飞到了小时候的鄂南乡村……
　　
　　 二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父亲被县革委会以“隐瞒成份，混入党内”的罪名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遣送回了江北的老家劳动改造，母亲便在城关的学校里待不下去了，带着我和姐姐到了大市中学。刚去时，没有小朋友和我说话，满墙都是批判父亲的大字报。看到那些白纸上的黑字，就像山一样的压在心头。生活是灰暗的，一抹亮色也没有，没有盼头，没有寄托，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不知向何处飞翔？
　　 好在不久，便有一个小伙伴不嫌弃我，不仅愿意和我玩，而且因为同年我们还结了老庚。没事时我就经常去他家玩，他的父母亲也是非常好的人。尤其是他父亲当着六队的队长，对我们一家很是关照。只要家里杀年猪，他都会请我们一家去打打牙祭。去他家时要经过一条机耕路，机耕路边有一座乱坟茔，坟茔前有一棵古老的枫树，枫树长得十分的高大，有二十几米高，粗壮的躯干两人合抱都抱不拢，树杆的中间部分还有一个硕大的洞，他们说洞里有蛇，有一年打雷，把洞里的蛇打死了一条，说还有一条，但没有人看到过。对此我很害怕，路过时都离那棵枫树远远的。树顶上有一只鸟窝，经常能看见鸟儿从那个窝里飞进飞出的，那是令我非常兴奋的事，曾引起我的无数幻想，想上去一显身手。因为我征服过很多的鸟树，却不敢爬这棵枫树，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很高，更重要的是因为树下的坟，出过鬼的，这还是掏鸟窝时出的事。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隔壁队里的泡哥，年纪和我相妨，天不怕地不怕的，想让我们队的小伙伴们都臣服他，我们可不干，如果硬要我们称他为王也可以，但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必须爬上这棵枫树，把那一窝鸟给我们捉出来，这才算数。泡哥振振有词地说，那就一言为定。说着就脱下鞋子，勒起树就往上爬。他爬得还真快，像个猴子一般，很快就爬到了鸟窝下面，他的手伸向了鸟窝，眼看着就要够着了，突然，看见了一道红光从枫树下的坟茔里闪出，向上直接地闪着泡哥的手，只见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猛地缩了回去。我们一个个惊吓得不得了，生怕他从树上掉了下来，可诡异的是，他的手从鸟窝缩回来后，红光就一闪不见了。他又将手伸向了鸟窝，手刚一接触到鸟窝的树枝，倏地，一道红光又从坟里直线闪上了树梢，红光与泡哥的手接触一刹那间，他尖叫的声音都变了形，他的手不得不又缩了回来，好在他抓住了树杆，否则他会掉落下来，那就没命了。
　　 记得他滑下树来的时候，脸蜡白的，手通红的，走路的时候一脸的痛苦状，听说他回去后生了一场重病。自此之后，也就没有人敢上这棵枫树了。这个故事，一直传了很久，方圆几里地都知晓。对于这个诡异的现象，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各种说法就尘嚣而上了。对于树上到底是什么神秘的鸟儿？就不得而知了。
　　
　　 二
　　 虽然我们不再掏鸟窝了，但对捉鸟儿仍然很痴迷。我们那个地方八哥很多，人称八哥会说话，还说只要捉到它，把它的舌头剪成了圆形，它就会说话了。对此，我们就充满了遐想，也非常渴望能亲手捉到一只八哥，让它说话。它们总喜欢成群结队在一起，水牛在草地吃草时，它们就会歇在牛背上；当农人在犁田时，它们就会跟在犁过的田沟上低飞着，可当一走近时，它们“扑”的一声就飞走了；有时看见它们成排地站在屋脊上，像是小学生在开班后会，那聒噪声不绝于耳。它们的毛色是乌黑色的，只有翅膀处有一点白色，飞翔起来，那白色尤其明显。再就是它的喙也是白色的，与它的毛色相比，反差很是强烈。
　　 那时的天气要比现在冷很多，过了十一就要穿上棉衣棉裤了。到了放寒假，天气冷的会滴水成冰。一场大雪下来，整个校园就被雪笼罩得严丝密缝，不透一点罅隙。雪后的原野山林，一片岑寂，却是我们小孩子纵情玩耍的乐园。虽然，我们的棉衣棉裤笨得跑都跑不动，但那种欢喜却是不可言状的。我们踩着高跷往山林里钻，碰着树了，一树的雪花就倾盆而下，满头满身都是雪花，一阵阵欢快的笑声便回荡在了整个雪林中了。
　　 校园的厨房顶上的那一片由于天天烧火，瓦上没有一丁点积雪，露出黑黑的瓦片来，而八哥就成群地站在那些瓦片上，黑乎乎的，更加显眼了。一只，两只，三只……它们鸣唱着，全然没有感觉这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冷世界。我们小伙伴们悄悄地靠近它，距离很近了，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的毛发和长长的脚爪了，不知谁说，要是能抓到一只就好了，把它的舌头剪圆，它就能说好多话儿，多好玩啊！好伙伴新初说，那我们去抓只八哥吧！我兴奋地说，真的？怎么抓？新初满有信心地说，跟着我走！我们几个小伙伴就跟着他来到了学校的仓库前，那里有平时劳动的工具，新初让我们拿了一把扫帚，拿了一只大簸箕和一团棉线，我们不思其解，问道，拿这干啥用？新初说，小点声，跟着我就是了！
　　 接着，新初领着我们来到了操场中央，用扫帚把雪扫净了，堆在了一边，很快就露出了一块红土地来，只见新初找来一根木棍，将簸箕支了起来，木棍与地面成90度，然后用棉线系住了木棍，把线伸展开来，像地雷战的拉线一样长，又从厨房里弄来了一些碎米和饭粒，洒在了簸箕下。这些都弄完后，我们就随着他躲到了走廊的柱子后面，急切地盼望着八哥能入彀来。这时，看着八哥们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瓦房上，根本就没有飞过来的意思，我们都有点急了，就问新初：这能行不？新初说：别着急，准行！看到新初信心满满的，我们都很是兴奋。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有一只八哥飞过来了，它警惕地侦察了周围的环境，感到安全后，它就嗖的一下钻进了簸箕里，我们大声嚷道：新初，快拉！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太大了，新初扯线的手一哆嗦，棉线就拉断了，而支起簸箕的那根棍子根本就没被拉动，八哥听到了响声，就猛地窜出了簸箕，逃之夭夭了，我们的捉鸟行动也就失败了。后来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接近的一次是簸箕将八哥罩住了，可惜簸箕太小了，而八哥的野性很足，还没等我们扑上去，它竟顶翻了簸箕成功地逃脱了。
　　 后来，八哥就不上我们的套了。于是，捉一只八哥剪圆它的舌头让它说话的愿望，就一直没有实现。
　　
　　 三
　　 记忆总是要回到现实中来，现在城里的环境真是比以前好多了，刚进城时，到处是破旧的水泥房子，逼窄的街巷，绿树少，植被也少，基本上看不到鸟类了，如果能看到一只鸟儿，孩子们会欢呼雀跃的。后来，旧城改造了，小区建设了，每个小区都建得像花园一样，树多了起来，植被也多了起来，鸟又开始回来了。
　　 去年，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了远离城区的邾城工作，经常往返于市区和邾城之间，竟发现鸟儿特别喜欢在高速公路上闲庭信步。
　　 那是一个清晨，我从武昌出发，过阳逻大桥，入武汉外环线转入武英高速公路，这是一条新开的高速路，车流量较少，总看见不少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在路上漫步。偶尔有车过时，它们就“呼”的一下飞了起来；也有不少的鸟儿站在高速路两边的扶栏上，一排排的，黑压压的一片，蔚为壮观。这些鸟儿全是乡野间的大路货，麻雀、白鹭、斑鸠等。也许它们是在田野里觅食太累了，来这宽阔的路上休闲；也许它们是在乡村的田地上呆无聊了，来这现代化的公路上参观参观。眼前这些小精灵们多自由自在啊，我开车路过时总担心它们被撞着，心里暗暗地说，小家伙们，快离开这危险区，不要在道路上戏耍了，但它们哪听得见我的担心的话儿？总是在车来临的一瞬间，“嗖”地一下就飞走了，让我虚惊一场。
　　 走到倒水河时，看见一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正威武地走在高速路上，它的姿势是那么的好看，它的头部、颈部、胸部、背部、腰部均是黑黑的，只有肩羽、上下腹部是洁白色的。飞行起来，那背部的白色羽区会形成一个V字形，特征特别明显。在我们那一带，喜鹊总是发出的“恰恰恰”声音，那是吉祥的声音。记得父亲被遣送回老家劳动改造后，每听着喜鹊的叫声时，我就期盼着父亲能早些回来和我们团聚。有一年雪天，说父亲要回鄂南，我一连几天都在公路旁眺望着，每一辆过往的车辆，我都投过去热切的眼光。因为大雪，迟滞了父亲的行程，直到雪开始融化，一只喜鹊在校园的树上“恰恰恰”地叫个不停，难道父亲该到了吗？果不然，一辆车在我的身旁嘎然停下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哦，真是我的父亲啊！我欢喜地扑了上去，头上的喜鹊仍在不停的“恰恰恰”。我会心地看看喜鹊，它还真是一只喜鸟啊！从此，我就更喜欢这种喜鸟了。
　　 今天的这只喜鹊两脚落地，走起路来雄纠纠气昂昂的，我仿佛能听得见它在地上铿锵的脚步声，它就像是一名得胜回朝的将军。它有时会埋头在水泥路上啄几下，那水泥地上有什么可啄的呢？可能就是一种习惯动作罢了。我把车速降了下来，生怕碰到了它，可后面突然上来了一辆小轿车，“嗖”的一下就超了过去，那只鸟儿来不及躲闪了，只见它重重地撞在了那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砰”的一声响，鸟就不见了身影，那辆肇事车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我马上把车速减了下来，想寻找那只鸟儿的踪迹，却没有找到。看来，那撞击力不轻，要么是粘在了那车的玻璃上，要么是血肉横飞了，再要么是撞到了对面的车道上。但不管怎么样，反正这只鸟是殁了。眼睁睁地看着它被车撞死了，我的心不禁戚戚然……
　　 到了单位后没车位了，只好把车停在了一棵樟树下，等下班时发现车上除了一粒粒樟树籽外，还有一些鸟的排泄物，我没有丝毫的厌烦，用清水给洗掉了，我还能做什么呢？这鸟儿多了起来，终究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