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整理外婆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本发黄的相册，里面有徽音和孙杨的合影。
　　 孙杨是个近乎完美的男人，英俊、多金，还有着玩世不恭的自信。徽音，取自《文王之什·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她是我见过的最适合旗袍的女子，眉眼之间的淡定，会心一笑的优雅，凝神思忖的温婉，一袭暗花金线莨纱旗袍经她那玲珑凹凸的曲线，向外渗出独一无二的深邃感，竟使得身边的孙杨成了萎顿的陪衬。除了承认她的高贵，你没有选择，你甚至会觉得高贵一词都有些许失色。她就是这样一个用三言两语无法诉说的女子。徽音注视着站在对面的女子，纤柔却直挺的腰身在月光揉融的旗袍中，镶嵌的花纹越发含蓄。那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女人身穿水红中式裙褂，耀闪的珠宝映亮她娇媚的脸庞，美得点点妖娆。
　　 女人微曲着水柳般腰肢，眉目似受惊的波斯猫，喃喃着:“……你……你来干什么……他已经睡了……他不会见你的……你究竟来干什么……”咄咄气势，却我见犹怜。
　　 徽音浅婉一笑，弥散着一种那个时代少有的气息，说:“请你让孙杨出来。”
　　 嗤的一声，走出来一个男子，他四目安然，尽力想遮住无措的心绪。他甚至听得见身边的女人在窃喜，别担心，她明天就去美国了，她不会回来了，她是来告别的。孙杨的脸就一直僵着，许久觉查不出反应。
　　 “最终成全我们的，是爱不是恨。”徽音依然直挺着，莞尔一笑，“再见！”
　　 路灯下的徽音更显不群的清高，她柔婉转身，不想，孙杨追上前去，说:“我送你……”
　　 静静的夜如油画般深邃，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沉淀在暮色中的霞飞路。路过一家照相馆，孙杨打破了沉寂，说:“去照一张相片吧！?”徽音微转面，安淡谧静。孙杨都不知自己是在企盼一个肯定的答复，亦或本身就是一句习惯性的不容反驳的陈述。这张照片后来便一直沉睡在外婆的相册里，直到外婆去世……穿过霞飞路，立着一片老式小洋房，在夜幕下交错出一种落寞的美，这快绝迹的房子中，有近五分之三曾经归在孙杨名下，我甚至可以想象其中的一幢挂着神秘紫色的窗帘的房子里，有一位女子挽着简单的发髻，映在淡雅茉莉花花纹的莨纱旗袍间，不随光阴的打磨而凋谢，笑容如清晨初绽的花蕊，一边手持镂雕青花茶杯，一边望着楼下的过客，她在等孙杨回来……年轻的光阴里总是交织着灯红之梦。孙杨总是早早的归来，急于依在徽音的双膝，过滤整天的焦灼，他就那么静静的躺着，静静的等待，静静的回忆，静静的老去……
　　 茉莉香魂丝丝缕缕，那味道既不艳俗，亦不夺目，徽音不喜欢摩卡的娇腻，不爱卡布奇诺的繁琐，她认为人生如茶，就如此景，怡情、悦身、淡雅……恰似一帘幽梦。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都会特意在霞飞路漫步一程，驻足于一家定制莨纱旗袍的小店展窗，窗户里侧的旗袍像极了照片里徽音那套，含蓄优雅。小店的老板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她告诉我，莨纱是岭南的一种古老染色布料，穿着时间越长，浣洗次数越多，就愈加细腻柔软，它凝结了天地精华，最可贵的是它汲取养分，如人般锻造出不同的品质，世间不会有两块一样的莨纱。然而，对于真正懂得莨纱的人而言莨纱是昨日情怀，是辗转的乡愁。然后，我回到家，换上他最爱的浅蓝真丝裙，散下及肩的卷发，再在小雏菊的香水雨中浅浅画个圈，用珐琅彩杯沁一杯玫瑰花茶……直到茶水微凉，我才意识到，哦，我在等的那个人还没有归来。应该怎么称呼他呢?总有一些人的名字挂在嘴边却吐不出，因为刻在了心里。在这里，我简称为梦，我把自己的一生幻化在这个梦中，不愿醒来，等待“待我富贵荣华，许你十里桃花”的承诺的救赎。梦的事业无比成功，可这恰恰是最让我沮丧的，我不是漂亮的女人，我不喜欢挥霍金钱的快感，那只会让我越发空虚落寞，我一切的一切都是伪装成梦心中的妻子的皮囊，没有灵魂，甚至血肉都不是真实的感觉。我每天接到的最多的电话就是摸着冰冷的饭食，听着梦那磁性的声音:“对不起，你早点休息吧，我晚些回去……”我携惯性的微笑表达着我的善解人意和暖暖关怀，即使电话线传递不了我那制式标准笑容，直到那头传来“嘟嘟”声，蜷缩在沙发的鹅绒垫上，倚着月光的肩膀，回忆青涩的我们，屋子里盘环着梦的声音:“我这生最浪漫的事就是过着只拥有你的落魄生活。”如今，变成最刻骨铭心的酸楚。两点的钟声敲起，梦回来了，他疲惫的将外套随手拂于沙发，略带埋怨的眼神浮过我的眼前，“怎么还没睡，不是叫你不要等我吗，洗洗睡吧。”
　　 夜渐深沉，我了无睡意。朦胧间我似乎看到了徽音，看着她一遍一遍热着孙杨最爱吃的擂沙圆，白皙的容颜遮不住乌黑的眼圈，无奈的扔掉瓷瓶里枯萎的花。
　　 “梦，陪我一会吧！”梦的脸上闪着丝丝迟疑，不过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浪漫却也从不会拒绝的人，“那我先去洗漱。”“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钟爱莨纱旗袍的女子的故事。”我靠在羊皮床头垫上，慢慢闭上眼睛，回忆着，回忆着……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纽约华人界，有个女子高贵刚强，她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一手创办的华文报纸《华之声》上，嘹响整个华人界，她叫徽音。她是最适合莨纱旗袍的女子，柔而刚，媚不俗，曼妙的身姿下藏着一颗坚忍的心。人们都猜测着这个像谜一样的女人，她为什么只穿莨纱织锦的旗袍?1952年，孙杨携妻子和儿子来到美国参加一个上流社会的交谊会，人们发现徽音依然云鬓高挽，淡扫蛾眉，浅施粉黛，轻裹一袭雅韵莨纱旗袍，这个水晶灯闪艳的夜，徽音没有看过孙杨半眼，他们如同路人，却比路人间又多了一种叫淡漠的东西。
　　 1954年，孙杨破产。这则消息占据了《华之声》的大量板块，徽音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便离开办公室，一整天都没有出现。1988年，人们在整理徽音的遗物时，发现一本笔抄文集，里面满满充溢着爱情的味道:谁的等待，恰逢花开。不过，她的身边的男人，俊美的，绅士的，黄头发的……没有一个获得了她的爱，她就是一只高傲冰凉的孔雀。
　　 我的身边满是渐趋均匀的鼾声，梦最不喜欢听我讲这些缥缈的东西，他，睡着了。我小心翼翼的打开衣帽间门，踩在柔软的米黄羊毛垫子上，安静的欣赏今天买来的莨纱旗袍，浸于莨纱的故土中。缓缓的，我似乎读懂了徽音为什么身穿莨纱踏上飞往美国的飞机。夜已过半，我点亮一盏古典铜灯，试着卸下抽紧的心房，记录这零落的美感，我想此时的徽音也在拿着一支白色鹅毛笔给孙杨写着最后的信，闻着酒气熏天的孙杨身边漫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字，燃烧的血液瞬间冻回冰点，结块降落，啪的一声，散碎一地，就这样，魂灵走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徽音小心的折叠信纸，毅然决然把信放在孙杨枕下。我们都是习惯边倾听钟摆低语边等待的女子，为了等待而等待。孙杨醒来已是当午，他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就匆匆离开家，贵妃椅上那件白绸睡衣孤零零躺在那里，再也不会有人穿起。
　　 梦今天回来的格外早，他端着碗筷，并不熟练的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轻轻说了句:“淡了些！”“以前你不总嫌我盐放的有些多吗，你说你喜欢清淡的味道。”我抬头望着他，许久不见，眼眸中的红血丝又多了。“哦，是吗，外面的味精吃多了吧。”我听出梦的话语中有无奈的感觉。我想我应该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梦，我想去威尼斯看落日下的叹息桥。”“哦！”梦总是这么惜字如金。“或许……或许我就不想回来了呢，梦，你不是也喜欢巴洛克风格吗，要不，我们不要回来了吧，或者……或者你会等我玩够了再回来，一年……五年……十年，你……你会等我的吧！”“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像现在这样不好吗?如果你真的不想回来了，我想，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砰……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在踏上北行的飞机之前，我决定穿上莨纱旗袍去和我的母亲告别。“太像了！”母亲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母亲，您说什么?”母亲颤颤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指着徽音说:“这是你外婆的母亲，一个爱穿莨纱旗袍的女子，在你外婆两岁那年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能感觉到徽音的存在，那种微妙的不可言喻的感觉。我想，我找到了自己后半生的方向，西方的另一座城等着中华魂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