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靠在江边一棵老梧桐树上，仿佛这棵老树远比她这辈子的所有依靠都更像依靠。鲜艳的红指甲在江边各色暧昧的光里反射出一种叫作妖艳的光，纤细白净的指间夹着一根纤细的烟。
　　 他坐在栏杆上，低着头，看着她脚上性感的高跟凉鞋。
　　 他们谁也没说话。
　　 一片叶子落在他们中间，打破了沉默。
　　 她随手把烟头弹进江里，上前扶着栏杆，看着那根烟头在江上沉浮。
　　 她说，我怀孕了。
　　 他没有动，没有动的意思是连眼睛都没有眨。眼前的的那双高跟凉鞋不见了，他就望着那片凉鞋踩过的空空如也的草地。
　　 谁的？
　　 她嘲讽的笑了笑自己，沉重的望了望充斥着各色光晕的天空，有些无奈的咬住嘴唇，最后，无所谓的甩了下头发，不知道。
　　 生下来吧。
　　 生下来你养啊?
　　 他站起来，转过身，认真的看着她。
　　 我养。
　　 她转过来，也看着他，忽然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有病啊？
　　 他没动。
　　 她上前捧着他的脸，摸着那个巴掌印，你这样，值得吗?
　　 她吻住了他。
　　 他依旧没有动。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吻吻她，但那样的吻，不是这样的。
　　 她吻得很用力，把他的嘴唇咬出了血。
　　 她搂着他的脖子，像搂着这辈子最心爱的东西，她在他的怀里痛哭，把所有鼻涕都蹭上他的胸膛，她用自己鲜红的指甲在他腰上又揪又掐，她挥舞着拳头对他又锤又打。
　　 她哭的歇斯底里，在喉咙嘶吼着，跟我好过睡过的那些畜牲，只知道给我钱，他们都不敢养，你他妈连碰都没碰过我，凭什么你养啊?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在怀里打旽的小猫。
　　 一条船开走了，另一条又驶来，如果不是某人在某个路口刻意等待，谁会在意谁来。
　　 点燃第三根烟，她说，今晚上我那去吧。这句话，她已记不清对多少男人说过了。她搓了搓哭花了妆憔悴的脸，使劲抽了好几口烟，才接着说，陪陪我。
　　 他说，我有家。
　　 你那破地方像家么？
　　 他没说话。
　　 她扭过头，你是嫌我脏对么？
　　 她的嘴角又勾起一抹嘲讽，没错，我是挺脏的。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嫌我自己恶心。
　　 她凝视江上那一抹天还没黑就心急着跑出来丢人现眼的影影绰绰的淡淡月亮，想继续说下去。
　　 他止住了她，好，我去。
　　 微风从他俩的世界路过，扬起他的衣角和她的长发。
　　 他们在街上走了很远一段路，这段路比回忆长，比现实短。
　　 他们沉默着，谁都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话，虽然彼此挽着胳膊，却各走各的路。
　　 她突然就讨厌起这种沉默来，她开始唱歌，唱曾经每个人都唱过的那些校园流行歌曲，开始手舞足蹈讲她闺蜜的各种糗事，开始对比深圳广州和上海的区别，开始介绍外滩和成都的各色小吃，但却始终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只字不提。
　　 他一言不发的听着。
　　 她松开他的胳膊，大笑着跳上他的背。她在他背上挠他痒痒，咬他耳朵，揪他鼻子。
　　 她脱下凉鞋，向街角唯一的那盏路灯砸去，第一次没砸中。他背着她捡回来，第二次砸中了，砰的一声响，四周立马黑成一片，有玻璃破碎掉下来的声音。她在黑暗中傻嘻嘻的欢乎，欢乎之后才发觉一个问题，现在乌漆麻黑，她的鞋找不到了。她索性脱下另外一只，扔向天空，他背着她，刚走了两步，鞋落下来，正好砸在她的头上。她捂着头，痛呼一声，然后又笑了，哈哈，我好傻，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哭着在他耳边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没有数清她这一路上哭了多少回，笑了多少回，好在到家的时候，她是笑着的。
　　 进门之后，她看着这个没有一丝烟火气息的，空荡，冰冷的房子，笑容又在脸上凝固。也许这样的地方也只能叫做房子吧，相比之下，他的那个集画室，厨房，卧室于一体的，狭窄，拥挤的地方更像家吧！
　　 他坐在沙发上，她扒下他沾满了颜料的衬衣和裤子，扔进洗衣机，找了套不知是哪一届男友的浴袍扔给他，将他推进浴室。
　　 他随手将这条袍子扔进垃圾桶。
　　 洗完澡后，他就那么赤条条躺上了沙发，随手拉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准备睡觉。
　　 她在缷妆，缷了装洗完澡的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在学校礼堂里疯狂排练的那个歌舞领唱。
　　 她趴在他身上，吻了吻他的额头，他没有动，没有动的意思是连眼睛都没睁开。
　　 她咬住了他的嘴唇，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咬男人嘴唇的习惯。
　　 她发现他的嘴唇破了，撕裂的地方又渗出血来。她慌了，跑到镜子面前，扒开自己的嘴唇，口腔，舌头，仔细检查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还好，没什么问题，她放下心来。
　　 眼珠一转，她背着双手赤脚走过去，悄悄脱下睡袍，调皮的大叫一声蹦上沙发，骑在他身上，捏住他的鼻子，命令他把眼睛睁开。
　　 他看着赤裸的她，说了句，去睡吧。
　　 我不，你说过要陪我的。
　　 她拿起摇控器，关了灯，扯开他的毯子，伸手摸向了他的某个部位。
　　 窗子外的月亮终于不再偷偷摸摸，开始光明正大的拉着星星一起欣赏这窗内的春光。
　　 脑袋像一条破船，回忆是渗入的水，冰冷，疯狂，却不能阻挡。
　　 她和他都是成绩不太好的那种特长生，她长于唱歌跳舞，他长于画画，她性格开朗，是个万人迷，他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她很漂亮，他并不帅。
　　 他们进了同一所职业学校，她成了校合唱团的领唱同时身兼舞蹈队的队长，他是美术班的班长。
　　 他喜欢她，包括她在内的很多人都知道，但她喜不喜欢他，没人知道。
　　 他们一起逃课，学校后山有个小瀑布，瀑布下面是一汪绿潭，除了他们，很少有人知道。她抱着一大包零食，一边走一边嚼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背着她的吉它，腋下夹着画板。
　　 那一年，她的合唱团得了县里歌唱比赛第一名，他的画在一次画展上被一个收藏爱好者以两千元的高价买走。
　　 画上画着一个在瀑布下抱着吉它弹唱的女孩。
　　 快毕业了，六月十五是她的生日，他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抱着一束百合在秋千下等她，他以为她是喜欢百合的。
　　 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没有来。
　　 街灯亮起的时候，他看到她从一辆桑塔纳上下来，手里抱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提着一个礼物盒。
　　 他随手将百合扔进了水沟，把蛋糕送给了流浪汉，对流浪汉说了句，生日快乐。
　　 第二天，她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凉鞋，配一条黑色的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问他，好看吗?
　　 他说，好看。
　　 这一天的黄昏很美，他把美留在了纸上。她却再也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
　　 黄昏之后，夜幕之前，他路过水沟，那束百合不见了，他责怪自己，扔之前竟然忘了撕下卡片。
　　 毕业那天，她送给他一个崭新的画板，他没什么好送给她的，本来准备把心送给她，但是看样子，她不需要。
　　 时隔五年，她已走过三个城市，谈过四段感情。
　　 他也已小有名气，有了自己的代表作《黑色高跟鞋》，只是感情经历依旧空白。
　　 她偶然看到了那幅画，甚至不用看落款，她便知道，那就是他。
　　 正值冬天，冷风从冷街长驱直入，扬起几片报纸在天空飞舞，行人寥寥，他缩着头抱着膀子快步下楼，准备上兰州拉面馆去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拉面，却在转角和她撞了个满怀。
　　 他很诧异，她故作惊讶。
　　 他头发很长，乱糟糟的像个鸡窝，风一吹，更乱了，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沾满了各色颜料的夹克和牛仔裤使他看起来像个建筑工人。
　　 她依旧长发飘飘，穿着名牌大衣，踩着长筒皮靴，看起来漂亮极了。
　　 两只小流浪猫追着一个冻硬了的小笼包，在寒风中奔跑。
　　 他对她说，你好。嘴唇上的胡子也跟着动起来。
　　 她对他说，我不好，因为我在对面那家咖啡店观察你两天你了都没发现我。她皱着鼻子，眯着眼，嘟着嘴，叉着腰，赌着气。
　　 我饿了，你饿吗?
　　 你别转移话题，呃，好吧，我也饿了。
　　 她的确饿了，这一点是从她吃完了自己那一碗面又抢了他还没吃完的小半碗看出来的。
　　 她吃完一抹嘴，去超市买了把剪刀回来。
　　 他感叹她还是没变，同时他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她命令他坐在椅子上，然后给他理发，嘴里嘟嘟囔囔，难怪没有女朋友，看你这副德行，谁能看得上你啊。
　　 他本以为她会恶作剧的给他剪出个四不像，她却理得很认真，而且像模像样。
　　 她掏出自己随身的小镜子给他看自己的新发型，蹲在他面前，双手托腮，半开玩笑的对他说，要不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他把镜子还给他，站起来整理身上的碎头发，算了，一个人挺好。
　　 她撇了撇嘴，我还不乐意呢。
　　 她翻看他的画稿，没有一张她的画像，她想起那条小瀑布和那把吉它，以及他那幅价值两千块的画，有些失落。
　　 她像个贤惠的媳妇，帮他把屋子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他在窗前画画，画中是她。他把场景搬到了那个转角。她穿着皮靴，蹲在街边看两只流浪猫追逐小笼包，傻呵呵的看得入神。
　　 她站在他身后，像个大人似的摸摸他的头，用鼓励孩子的口吻说，不错，画得挺好。然后抢走了那幅画。
　　 他站在窗前，看着冷清的街上愈见冷清，冷冷的街灯亮起，她踩着长筒靴走出楼下的转角，仿佛知道他在看她，她停住，转身向他的窗口挥了挥卷起的画，他分明看见她那带着胜利的微笑背后藏着几分落寞。
　　 再见之时又是五年之后，在这五年里，他的名声已然不小，但却依旧单身，并非没人追求，只是连他自己都已弄不清原因。
　　 这五年里，她依旧流转于各个城市，除非实在没钱了之外，她很少会去工作，先后谈了好几段感情，却始终没有一个能走到最后。一开始她对每一段感情都会用心对待，但总有些不如意让她无法忍受，只好作罢。后来她累了，无所谓了，便开始放浪形骸。虽然也曾想过回来找他，但却害怕再一次听到他的那句，算了，一个人挺好的。
　　 前天，他收到一封邮件，他以为是她，但却是另一个女孩。上面写着：
　　 抱歉，请原谅我这么突兀，莽撞的向你告白，也许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但下面的两张图片可能会让你想起我，从认识你和你的那幅画开始，你就填满了我的整个世界，我找人定制了你画上的那双鞋，它陪了我五年，我暗恋了你五年，你常常见到一个穿着你画上的那双高跟鞋和你擦肩而过的女孩。那就是我。你有时会对她点头微笑，但你从不知道，你的每一次微笑都成了她的全部，你更不知道她从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搬到了你窗前的那所房子，只是为了常常遇见你，甚至哪怕只是看你一眼。她买了望远镜，成了一个女偷窥狂，她看着你在窗前画画，看着你偶尔把颜料打翻，她想看看你所画的内容，却只能等每一次你的画展。其实早在五年前，她定制那双鞋之后，就曾想冲到你的面前，向你告白，事实上，她的确这么做了。但却在街的对面，看见一个女孩，和你撞了个满怀，女孩挽着你的手，喜笑颜开，她却只能望着街上的两只流浪猫发呆。开始，她很嫉妒那个女孩，后来变成祝福，因为她希望关于你的一切都好，哪怕她自己再也没有和你在一起的希望。祝福之后，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她又开始心存希望，希望有一份侥幸能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却把曾经那份冲到街对面向你告白的勇气弄丢了，只能远远的望着你窗前的身影，或者紧张忐忑的在你面前匆匆路过。但是现在，因为一些变故，她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了，她既舍不得你，又不想给自己的后半生留下遗憾，她诀定鼓起勇气给你写一封信。她只想告诉你，有一个女孩，曾经默默的爱过你，这封信她写了很多遍，每一次删除又重写，写好了却又不敢发送对不起，本来不想这么啰嗦的，但是，还是希望你能看到。——爱你的某个女孩
　　 下面附着两张图片，一张是他的成名作《黑色高跟鞋》，另一张是一条红围巾。
　　 昨天，他接到她的电话，她说，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见见你。
　　 他说，方便。
　　 她沉吟了片刻，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报了个时间和地址。
　　 他也只说了一个字，嗯。
　　 被上午十点的闹钟叫醒，他穿上放在床头的干净衣服，走出卧室，昨夜的战场已被收拾干净，餐桌上放着一份早餐。
　　 她不见了。
　　 一扇紧锁的门，锁上插了把钥匙，门上贴了张便条，便条上写着，推开这扇门吧。
　　 门后的世界，是一间温室，种满了百合，百合在日光灯下开得正艳。
　　 墙上挂满了他的画，五年前他画的那幅她和流浪猫的画摆在正中，一个画框里封着一张泛黄的卡片，是他当年扔在水沟里的那束百合上的。他曾经自责没有撕下来的卡片，卡片上有他当年写的一句话，请允许我画你一辈子好吗?
　　 这句话虽然在纸上存活了十年，但却已经苍老不堪。
　　 一张躺椅上放着一封手写的信——
　　 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没有怀孕，当时那么说，是为了试探你。
　　 我的确喜欢百合，但没那么喜欢穿高跟鞋。虽然你曾说过，我穿高跟鞋很漂亮。
　　 我想我的爱情在你扔掉那束百合之后，就弄丢了，从此便再也没有找回来过。
　　 五年前，我幻想过，幻想着你还会在原地等我，但实事上你却已经走了很远。
　　 这些年，没有你，我过得并不快乐。
　　 昨晚，我很快乐，我快乐得像个孩子，像是当年那个在瀑布下弹吉它的孩子。
　　 也是昨晚，让我明白，其实我们都还爱着对方。只是这些年，我们像两条平行的线，谁都不肯拐弯，只是你走得孤独，我走得放荡。
　　 我的放荡要了我的命，我得了艾滋病。所以昨晚看见你嘴唇出血，我慌了，我怕会传染给你，不过请你放心，昨晚我们的每一次，我都帮你戴了套。
　　 你也不用找我了，我会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安静的死去。
　　 这所房子，就留给你吧，反正当时买的时候也是写的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我希望能留点儿什么给你。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接受了那束不喜欢的玫瑰。而弄丢了你这捧散着清香的百合，同样后悔的是，我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给了狗。
　　 现在，虽然我的身体已经脏了。但我对你的那颗心，还是干净的。我要用这颗心告诉你一件事情，五年前我在你对面那家咖啡店里，遇见了一个女孩，可能是你的追求者吧。当时她穿着你画上的那双鞋，围着红围巾，让我印象很深。前一段时间，我又遇见她了，她从我手里买走了一幅画，那幅画是你当年画的在瀑布下面弹吉它的我，也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淘回来的，我当时很舍不得，。但我挺喜欢她的，就卖给她了，她说她也喜欢你，如果可以，就让她成为你的女朋友吧。
　　 最后，谢谢你昨晚陪我度过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亲爱的，我走了。
　　 来生再见。
　　 他放下信，闲上眼，在百合花丛中，流下泪来。
　　 他躺在她曾经躺过的这张躺椅上，沉浸在百合花香的世界里，顺手抽出她的女式香烟，抽了一口，看烟雾升起。
　　 对面墙上他的成名作《黑色高跟鞋》在烟雾里若隐若现，那双鞋，仿佛又穿在她的脚上，美极了。
　　 三个月后，他回复了那封邮件：
　　 其实，每一次擦肩而过，我都在等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