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一夜北风掘地三尺，裹挟着雪粒掠过地面穿行于树梢楼宇和行人间，贪婪地搜寻者能够带走的每一丝热量，经年的尘土和杂物在疾风肆虐中似乎都不见了，旷野间充满着浓重的煞气。
　　 伴随着电机的轻微噪音，以及电机运转而带来的温暖水流和滚轮轻微摩挲，老金的双脚肆无忌惮地浸在洗脚盆中，老金像往常一样，上半身斜躺在沙发上，身姿松垮。此时已迫近晚饭时间，灯光敦厚，灶烟飘香，老伴在厨房里独自为儿女们张罗着晚餐。顾不得老伴忙碌的身影与厨房传来的杂乱声响，老金双眼紧盯着捧在手中的手机，一个名为“艺文坊”的微信群吸引了老金所有的注意力，他的花开富贵牡丹图和大吉大利雄鸡图即将开拍。自从儿子拿走这两幅画送到“艺文坊”群主手中后，老金便期待着作品先是好评如潮而后被一轮接一轮高价哄抢的一幕。
　　 老金对自己的作品信心满满，源于年少时期即在绘画方面天赋异禀，灵犀通透，与其他三人并称全县美术界“四小名旦”，如果排名次的话老金还会稳坐第二把交椅。四人均胸怀大志，希冀进入名校深造进而扬名于全国，老金至今怀念起当初备考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仍澎湃于心，四个青葱少年一同上课、写生、讨论，艺术的充盈稀释了物质上的匮乏，对县城外广阔天地的畅想兴奋着周身每一个细胞。最终，老金没有凭借手中的画笔走出县城，家里为他找到一个进入机电厂当工人的机会，在全家老少苦心劝说下，老金在考试前走进了工厂的大门，从此与考场再无姻缘……
　　 今晚的拍品，老金的画排在第四、第五位，前三个顺利拍出，虽然价钱不高，对老金来讲也算是个好彩头。群主隆重介绍了下老金的过往历史，对他的艺术成绩很有些浓墨重彩的笔法，气氛烘托过后，便开始真金白银的开拍，起拍价800元。对一幅四尺整宣的牡丹图来说，老金对这个价格不甚满意，按照儿子的话说，拍卖拍卖，有人拍了才能卖出去，况且起拍价低些可以充分调动大家积极性，价格越低越能引出大家非理性竞拍的情绪，到时候拍出个记录也不定准。带着热切的期望，老金的手有些微颤，松垮的上身逐渐支起。群主打出几个字：四号拍品现在开拍，起价800元。一阵沉默。群主接着打，本市著名老画家作品哦，机会难得！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安静的家中这时从门口传来一阵声响，“爸、妈，我回来了。”是女婿贾隽的声音，紧接着闪进老金的女儿小诗和儿子金岛，金岛顺势给姐夫拿来拖鞋，三个人挤在门口的脚垫上换鞋，老伴热络地支应着，问长问短，“不累，新机场修通了很方便”贾隽对老伴说“等明年工作调过来小诗我俩也不用两地分居了”。老金对远路而归的女婿轻声打了一声招呼，便将精力又全部转到手机上，对他们的谈话过耳不过心。微信上的沉默最终由群主打破，但不是老金想要的方式，“流拍”，群主的两个字宣告的不仅仅是四号拍品，同样属于老金的五号拍品也遭受到流拍的命运。
　　 “爸，你这脚都泡了多长时间了？”小诗随口对老金说，“不能超过半小时啊，时间长了赶紧出来。”老金讷讷着支应一声，双脚麻利地从脚盆中拔出。女儿和女婿两地分居多年，一年到头聚不上两三次，小诗出嫁不出门，像大闺女似的住在娘家，倒是尽了孝敬父母的义务，家里大事小情照顾得都让老金心里熨帖，自然对小诗的话从善如流，不会有特别的违和。“去，给爸把脚盆倒了。”“唉！”小诗指挥着贾隽倒水的空，老金乜斜着眼看着儿子金岛，不争气的家伙，而立之年还不成家，整天赖在家里做啃老族，儿子真个不如闺女贴心。一边想着又看了下微信，拍卖已经全部结束，除了自己的两幅画其他作品都已出清，群主早已宣布拍卖结束，剩下几个闲人插科打诨地闲聊。
　　 晚餐同往常一样，一家人聚在一起，饭桌上汩汩流动着温馨的亲情。老金夹了一块香煎秋刀鱼放在嘴里，小诗说这鱼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酸，能够抑制高血压、心肌梗塞和动脉硬化，便不时做给老两口吃，老金慢慢的也适应了秋刀鱼特有的轻微苦涩味道。老金怏怏的想着刚才的拍卖，兴致在心中壅塞着，和儿子一样言语简洁。倒是小诗贾隽难得一聚，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时相视而笑，贾隽这个健壮的小伙子看上去阴柔有余，果敢不足，低眉顺眼显得很是勤快，小诗望上去眼中一派青翠苍茫。
　　 因为老金的退出，“四小名旦”没能全员走出县城继续深造，所幸走出去的三人学有所成，其中一人任教于国家级美术院校，成为工笔画界响当当的人物，另两人留在省会任教，也是桃李满天下。老金则偏居县城一隅，在机电厂里做起宣传员，而后又到办公室搞行政，基本丢下了手中的画笔，倒是女儿小诗继承了他的美术天赋，师院美术系毕业后自己办起一所美术学校，教孩子们画画。和只顾读书搞技术的儿子金岛相比，小诗的工作和婚姻明显更合老金的心意。
　　 再次拿起画笔，已是年近六十，从办公室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老金马放南山，不再游走于酒桌，为厂里的大事小情操劳。在家中修整了几个月后静极思动，将自家二层小楼的二楼一间储藏室改造成画室，从此这里翰墨飘香，葳蕤的龟背竹和葱茏的姬牡丹与案桌上的颜料、周遭墙壁上的画作相映成趣。凭借青年时期厚实的基础和退休后长时间研磨，加上小诗在旁边指导，老金很快恢复到“四小名旦”时期的功力，并且日进千里。如今，老金已是县里美术界德高望重的人物，被推选为县美术家协会顾问，多次在书画大赛中担纲评委，作品颇受欢迎，几处机关会议室都悬挂着老金创作的大幅作品。老金不图名利，画作不设润格，以赠送为主，即便这样，大家仍会留下不菲的钞票或若干礼品，聊表寸心。他的成就也深得另三位“四小名旦”成员的认可，向老金和他的画作投去熠熠闪光的眼神。
　　 躺在床上的老金拧起双眉，往事如莲花猝然开放，上面布满记忆的露珠。“叮叮叮！”蓦地，微信铃音像匍匐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头怪兽，猝不及防地朝他扑来，吓了他一跳，矍然而惊，睁开双眼。匆忙间关闭手机，向窗外望去，是那种高旷深远的黑，无边无际。丢下熟睡的老伴，老金来到二楼画室，延展开一张宣纸，在一方托盘上调制颜料。微信群拍的的失利，打碎了群主即儿子金岛的同学做老金画的代理，开辟全市市场的计划，也搅得老金心里七荤八素，开始感慨人生的风谲云诡。此时，他寄希望用画笔冲淡这种张皇。
　　 右手握着画笔的老金此时却不知该画些什么，花鸟、山水、人物按说自己样样上手，现在却拿不定谁是那个正装束带得以登堂的显赫贵族。正当对着墙壁上一幅大牡丹图反复琢磨，一缕缕嘤嘤声送到耳边，老金似乎看到牡丹花周遭蜜蜂的翅膀在轻微煽动，牡丹花瓣迎合般微颤着，一阵风袭来，它们相互缠绕、触碰着，潮溢起来……隔壁小诗房间里递来的声音逐渐由绵长变得突兀，这节奏如中国绘画中的皴法一波连着一波，又像一匝一匝拧紧的发条期待着期待着得到无限解脱的那一刻……又一阵风袭来，将停在花蕊中劳作的蜜蜂吹散，风中的牡丹花瓣那一霎那里充满娇羞。
　　 曙色微明时分，老金才走出画室，下楼前乜斜着眼看了看小诗的房间，走出家门，在玻璃一样清冽的空气中散步。昨晚直到午夜老金才开始动笔，这一画便到了平日起床时间，他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好像自己越是辛苦，反而越是容易有回报。走着走着，老金突然精神矍铄起来，步伐矫健地赶回了家。
　　 看见老金走进家门，小诗忙站起来张罗大家吃早饭，腰扭得袅袅婷婷，风摆杨柳。席间，小诗看了看贾隽，说道：“爸、妈，眼看贾隽就要调回来工作了，我们寻思着去外面看看房子，我这阵子看了几处，贾隽没意见就准备定下来，后面装修还很费时日呢，我们搬出去方便些，也会常过来的。”老金抬起头唔的应了一声，倒是老伴很兴致，“对对，你们小两口商量着来，我们没意见，楼上那间屋子还留给你们，随时来。”“谢谢爸妈”小诗欢笑的应承着，满脸簇新新的绮年玉貌。
　　 孩子们走后，老金觉得头发沉，躺在床上补了一觉。醒来时半间屋子塞满了阳光，踱步到客厅时老伴过来问中午吃些什么，老金看了一眼房门，回道：
　　 “秋刀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