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二时，我们的“老班”是俄语老师，瘦瘦高高的，他俄语说的很流利，据说是自学成才的。记得当时他很器重我，常常提问，有时把我叫到讲台上，用俄语与我对话，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口气就能说好长好长的文章，同学们都羡慕极了，有时老师派我代表班级参加俄语大演练，曾获一等奖，为班里争了光，老班更是高兴。他殷切切的说：“你将来一定要上外语大学，北京外语大学。”我莫名地点了点头。
　　 大概因我成绩突出，自以为有功，尾巴翘得老高，班里同学背后有微辞，我那时真是太糊涂了，就把原因归罪于老班，认为是他偏向我，才引起同学们的嫉妒。于是我再也不积极回答问题了，上课躲着老师的眼神，课下混同在落后同学的行列里，骂老师，说老师的坏话，听别人讲老师的隐私，甚至给老师起绰号。
　　 一次下课，我竟然站在讲台上，如是这般的讲了起来，那个得瑟啊。预备铃响了，我急忙跑回座位上，教室里与往常有点异样，后排几个男生在窃笑，两个女生叽叽咕咕，这节课可是老班的俄语课啊。窗外乌云翻滚，雷声隆隆，教室顿时暗了下来。“开灯，开灯。” 有人喊着。
　　 风雨中，刘老师急步地走了进来，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瞬间，讲台上流了一潭水，老师从腋下拿出教案与几本作业本，却是干净的。刘老师热爱教育事业，爱生如子。我们的作业，总是细批细改，不放过一点错误，那怕是一个标点。
　　 刘老师点评完昨天的作业后，在黑板上写下一行标俄语：какойсегодняденьнедели?（今天星期几？）“谁能回答？”老师头发紧紧贴在头上，三根头发粘在前额，有点像三毛。有人发出笑声，老师依旧幽默风趣地讲着课，全校皆知，因此，上俄语课同学们都很轻松。
　　 “袜子掉到鞋里！”调皮大王郭聪大声回答，教室里里一片哄笑。“对的，对的，继续说。”刘老师没发火，还表扬了郭聪。“郭聪记忆法诞生了（воскресенье星期日），汉语发音大概就是：袜丝多个谢捏。郭聪为了永久记住，就用星期日不上课，放心睡觉，不就是袜子掉到鞋里了吗？哈哈，同学们，郭聪记忆法，不错啊！”教室里又一片哄笑。老师幽默，风趣，形象的讲解，逗得同学们大笑起来，课堂气氛空前活跃。“воскресенье”这个单词，至今记得。
　　 这时，教室里骚动起来，像有一股暗流从后往前涌动。同桌王荣戳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一幅漫画，画着一个人戴着草帽，顶着烈日，赶着一群小猪崽儿赶路，前面不远处有“集市”两字。下面一幅，好像是赶猪人与另一个人讨价还价。下面还有说明的文字。嘿！这人是谁？我正看得入迷，一只大手把那张纸抢走了，抬头一看，吓懵了：老班不知何时站在跟前！惨烈的一幕发生了：瓢泼大雨中，老班脸色铁青，歇斯底里的吼着，气急败坏地把我们几个推到教室外淋了一节课，下了课到办公室查纸条的来源，顺藤摸瓜，带出十几个人，我们被停课一周，并写了深刻检查。此后，老班再也不带我们的课了，更不是我们的老班了。
　　 我比窦娥都冤啊，还没看清漫画说明，也不知那个人是何方人士，就稀里糊涂被捕了。（后来，才听同学说，纸条内容大概是讥笑老班在集上卖猪崽的漫画，老班家在农村，当时臭老九薪水微薄，子女又多，日子拮据，周末赶集卖猪崽，被那个调皮的王郭拴柱看到了，画了这幅漫画)。
　　 几十年来，我总是异常清晰的记着老师从我手中抢走纸条时的眼神，那是怨艾，惋惜，诧异眼神，令我奇怪的是，我总觉得那复杂的眼神中还有哀求。我想了几十年，今天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教育工作者对他的得意门生发自内心的恳求：“不要耽误学业，别走歪路。”
　　 我在校园里见过几次老师，他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我不敢正眼看老师，我在心里无数次的默默叨念:“刘老师，我对不起您。”可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向他当面道一声歉。
　　 毕业后，我也站到了讲台上。偶尔与老师见面，打个招呼，从不敢走近老师。一想起他那怨艾、惋惜、诧异、哀求的眼神，就退却了。
　　 后来，我从洪洞调到临汾教书，与家乡一别二十余年。有一天，同学聚会，听说刘老师得了脉管炎，锯了一条腿，我的心“咯噔”一下子揪了起来，总觉得老师的病与我有关，于是我们几个同学驱车前往洪洞左北村
　　 看到刘老师那空空的裤管，我鼻子里一阵阵发酸，那一声“对不起”终于没勇气说出口。刘老师看到我们，高兴得像小孩儿，他吩咐老伴拿好吃的给我们，全然忘记我们的不好。
　　 回忆起往事，他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喜悦，我淳朴的老师啊，您在教坛拼搏了40余年，可谓桃李满天下，您已是八旬的老人，却能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我们每个人当年的模样、特点。师母说：“你们老师得了两次脑梗，时而糊涂，时而清楚，但只要学生来了，马上就来了精神，脑子也清楚了。”
　　 我们离开时，老师坐着轮椅，一直送我们到村口，我不忍回头，心像压着一块铅一样，很沉很沉……
　　 我只在心里默默念着:“老师，原谅我吧！我也曾遇到过像我一样的学生，领悟了您当时那复杂的眼神。敬爱的刘老师，原谅您不懂事的学生吧。”
　　 一抹晚霞挂在天边，刘老师的身影镶上一圈金色霞光，像一座远眺招手的石雕，定格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