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岁月无殇(散文)
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张抑郁的脸,令人的心里格外的沉重,空气里也仿佛能拧出水来。
走廊静悄悄的,与喧嚣的街道就是两个世界,我放轻了脚步,心里并不轻松。大姨躺在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
重症监护室门外的走廊上,一个老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消瘦的肩膀支起一件肥大的上衣,细长的脖子,窄窄的一张脸,凹陷的两腮,高高的颧骨。我认得出那是姨夫,医院的氛围我也不便高声,“姨夫。”
姨夫上下打量我一眼,裂开嘴笑了,一不小心,上面的牙齿掉了,姨夫赶紧伸手扶正,样子有些滑稽。“你是小云吧?”“是我,这么多年了,您还认得我?”“认得认得!”姨夫连声说,我和姨夫有近二十年没见了。
“大姨的身体咋样?”我直奔主题。
“医生说这几天有些好转,会好起来的。”姨夫的话语显然没有底气,“过会儿去做透析,你能看上一眼,到时候你可别哭啊!”
我们姐妹几个我与大姨的感情最深,这也是为什么姨夫会打电话告诉我大姨病情的原因。
半个小时后,大姨被护士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我赶紧站起来,跑到推车旁,俯下身子:“大姨,我来看您了,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早已哭成泪人,把姨夫的嘱咐抛到了脑后。
大姨身上插满管子,四肢被绑在推车的栏杆上。昏迷了十几天的大姨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皮轻轻动了一下,眼角有些湿润。我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小心拭去大姨眼角的泪滴。
“让一下,病人要去治疗,不能耽误时间。”护士的话透着寒冷,让我的情绪瞬间凝固,我有些温怒,姨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姨被推进透析室,我和姨夫又回到原来的椅子旁。
我的心里被一团东西塞满,说不清是什么,只是不想说话。姨夫呆呆坐在椅子上,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多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我的心被刺了一下,隐隐发疼。
“边经理,我们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我并没有在意走廊里什么时候多了五个女人,年龄最大的也就五十来岁,最小的二十几岁,几个人的模样气质都还不错。这几个人一定是姨夫的同事和朋友。在这里,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没人搭理我,我也更不想搭理她们。“姨夫,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大姨。”没等姨夫回答,我就快步向外面走去。
从医院出来,天气越发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二十年的风雨沧桑,许多事情都发生了质的变化。姨夫更瘦弱,人也变得谦和许多,少了那副居高临下不近人情的模样,看起来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面对病危的妻子,孤独无助、凄凉绝望,那表情让人不由得产生同情与怜悯。
公交车走走停停,我的思绪也是时断时续,该不该把大姨的病情告诉母亲。我了解母亲,甚至想好了可能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能不能应付那样的局面。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母亲。
母亲得到消息,疯了一样赶到医院,我紧紧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还没有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就开始哭天抢地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姐姐啊,你可遭大罪了,为啥不告诉我啊,我想你啊……”好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人不多,没有引起强烈的不满。我扯住母亲的胳膊,劝说母亲不要闹,被母亲一下子甩开了,母亲几步就冲到姨夫面前,手指与鼻尖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姨夫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睛甚至都没有眨一下。“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这一辈子,你让她吃了多少苦,你对得起她吗?你……你……你就是个混蛋!”
我知道母亲的到来一定会引发战争,这里面不但有大姨他们夫妻间的情感纠葛,也有两家的恩恩怨怨。
护士走过来,黑着脸训道:“要闹出去闹,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里面还有病人。”母亲才不怕这些,和邻居吵架母亲一个人对付她们母女三个,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护士了。“保安保安,把这个人赶紧弄走。”护士的声音都变了,我赶紧护在母亲身前,我知道保安来了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甚至会起到反面效应。
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挽起母亲的胳膊,陪着笑脸说道:“二姨,您别生气,有事和我说,我给您出气,您老人家可别气坏了身子。”说话的人是表妹,大姨唯一的女儿。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表妹从千里之外的学校赶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表妹也知道上一辈的恩怨,对父亲也颇有微词,父亲对母亲有太多的亏欠,表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母亲现在的做法表妹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她也了解母亲的脾气,只有劝走母亲,她和姨夫才能安心坐下来照顾大姨。
表妹搀扶着母亲向外走,母亲一边走一边控诉姨夫的条条“罪状”。看着娘俩的背影,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看见姨夫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我的心里多了一份同情。“姨夫,我妈脾气不好,您别往心里去。”
表妹从外面走进来,我张开双臂,我们姐妹紧紧拥抱在一起。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大姨,不禁泪湿衣衫。“不要记恨二姨。”“姐,我知道。”
上辈的恩怨我知道一些。
大姨与姨夫的婚姻就是一个悲剧,认识他们的人提起来也不免唏嘘一番。两个人同岁,到了三十岁才经人介绍结婚。大姨是个纺织女工,长相也一般,外公去世的早,为了帮助外婆拉扯弟妹,大姨一直没有谈婚论嫁。姨夫在一家煤炭公司做会计,那个年代,家里的成分不好就是一种罪过。姨夫唯一的妹妹因为受不了侮辱自杀了,使原本岌岌可危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姨夫一家世代书香门第,自己又是大学毕业,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姨夫绝对不会娶没有文化、长相又一般的大姨为妻。特殊年代,许多事情都打了折扣,用老话讲,叫天命不可违。
新婚一个星期,大姨回厂里上班,厂里的姐妹打趣大姨,有谁知道大姨心里的苦。新婚之夜,和合二仙并没有光顾简陋的新房,姨夫把脊背留给了新婚妻子,一个星期悄然而逝。大姨只和几个要好的姐妹诉说了此事,不久,大姨还是处女这件事就在厂里传扬开了,而且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情成了笑柄,使得大姨在厂里抬不起头来。毕竟传宗接代是大事,在压力面前,大姨与姨夫有了夫妻之实,大姨怀上了表妹。从此之后,两个人分床而居。
表妹在外婆家生活了六年,就被接到了爷爷奶奶身边,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姨夫的家庭成分翻了个身,姨夫的父母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姨夫考上了会计师,不久又提拔做了经理,为了消除孩子在外婆家打上的烙印,连名字都改掉了。外婆家的环境不利于孩子成长,姨夫给了如此说法。大姨不但在不行的婚姻中苦苦挣扎,还要挣钱养活自己,这些年大姨没见过姨夫一分钱。大姨龟缩在冷漠的婚姻里,忍受着轻视与践踏,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每当看见天真可爱的女儿,大姨就会忘记着一切。此时,大姨一周忍受着六天的思念,只有周日才有机会和孩子来一次短暂的欢愉。
大姨与外婆哭诉自己的不幸,外婆也只能陪女儿叹息,却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外婆尚且栖身在儿子家,大姨如果离开那个空壳的家,那里是她的安身之所?两个舅舅想为大姨讨回公道,在姨夫下班的路上堵住他,把姨夫狠狠揍了一顿。事情的结果是大姨的日子更加艰难了,姨夫干脆搬到公司去住。两个人平日里就没有多少交流偶尔还能吵上几句,此刻的大姨连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女儿在外地工作,大姨在家里也是形只影单,对这个家、对姨夫,大姨已经不抱任何幻想。直到有一天,姨夫突然回来,让大姨很吃惊,她知道姨夫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求助于她,果然,婆婆病重无人照顾。大姨一句话都没有说,跟随姨夫来到婆婆家。事实胜于雄辩,婆婆临终前拉住大姨的手,说道:“孩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们不好。”听了婆婆的话大姨哭了,这些年大姨终于听到一句公正的话。
大姨与姨夫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姨夫开始回家吃饭,虽然两个人还是分开住,两人之间多了谈话的话题。家,有了温馨、有了烟火味。如果生活还会继续下去,两个人倒是可以相伴到老,然而,不幸的事情随之而来,大姨病了,一年里有半年的时间住在医院里。大姨在清醒的时候对姨夫说:“别给我花钱了,我心里清楚,治不好的,我走了,你找一个人好好过日子,这辈子我们都太苦了。”姨夫笑了,说道:“不找了,咱俩对付过吧,习惯了你的大嗓门,不吵反而觉得太安静了。”
我知道大姨的日子不多了,有时间我就往医院跑,更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到了探视时间,姨夫几乎天天给大姨擦拭身子,唠唠叨叨陪大姨说话,可是,大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已经陷入重度昏迷,如果撤掉那些仪器,用不了多久,大姨就会到另一个世界。也许,那个世界没有冷漠,有的只是关爱。
医院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只有姨夫还不放弃治疗。家里的积蓄花光了,姨夫同表妹商量,要把家里的房子卖掉,筹钱给大姨治疗。姨夫小声唠叨:“你妈舍不得走,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她一定会挺过来。”我不知道姨夫心里是咋想的,或许是姨夫想让大姨多留一些时日,他用这份坚持还弥补对大姨的亏欠。
母亲来过一次再也没有露面,出了胸中的那股怨气,至于姐姐的病情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或许就是多年不来往的缘故,感情显得生疏了。老一辈的恩怨我不参与也不评判,我能做的就是陪着表妹送大姨最后一程。
那是八几年吧,煤炭业最红火的年代。姨夫做为煤炭公司的经理,只要开出一张条子,从公司煤场调运煤炭出去,一转手就能赚上一笔。那个时候我家很困难,父亲找到姨夫,希望连襟能帮一把,谁知道姨夫不近人情,断然拒绝,两个人在公司大吵一架,姨夫叫来了保安。父亲气得脸色铁青,在院子里找到一把铁锹就要和姨夫拼命,保安连哄带劝这才没有打到一起去。我是了解姨夫的,就姨夫的脾气秉性,亲爹来了也不会开面。
父亲气哼哼回到家,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母亲,母亲二话没说,立刻赶到大姨家,大姨不但没有同情母亲,对姨夫的做法大加赞赏,规劝母亲不要给姨夫找麻烦。母亲用鼻子哼一声,数落道:“还丈夫呢,充其量就是挂名夫妻。”母亲头也没回走了,这些年一直没有往来。母亲并不反对我和大姨往来,更是坦然接受大姨无私的馈赠。我特别懂得,亲人的互不往来对大姨的伤害有多深。孤独寂寞的漫漫长夜,大姨独守孤灯,心里想着的是至亲的亲人。
母亲如何做我不能评判,更是无权干涉,我只想做我自己,用我最真诚的陪伴危机大姨的灵魂,大姨不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大姨一定能感觉到我的存在。
一个星空灿烂的深夜,大姨走了。如果真的有天堂,大姨一定会羽化成仙。
大姨的灵堂庄严肃穆,棺椁的四周摆满了鲜花,姨夫蹲在棺椁前面,一张接一张烧纸,至于葬礼该如何安排,一切交给了表妹和我。
母亲来了,看了一眼躺在棺椁里的大姨,掉了几滴眼泪,被人扶到椅子上休息。母亲看着蹲在地上的姨夫,对着参加葬礼的人群,历数姨夫的条条“罪状”,人们向躲避瘟疫一般纷纷离开,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吐沫星子四溅地“控诉”。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姨离去后的一个月,姨夫病危,表妹从远方飞回来。大夫把表妹叫道医生办公室:“肺癌晚期,一个月以前就确诊了,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办法。”“啥?”表妹吃惊,我更吃惊,姨夫要忍受多大的痛苦陪在大姨身边啊!
病床上,姨夫已经是弥留之际。“爸,你为啥隐瞒自己的病情?”姨夫笑了,笑得很勉强。“孩子,你妈太孤单了,我要陪她。这辈子我欠她的太多,我听到了她在骂我不疼她,好大的嗓门。”
这个黄昏,姨夫走了,早得很安详。表妹把他们葬在一起,生不能同寝的两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相依相伴。也许,在那个世界里,有爱情、有温暖,也有人间平凡的烟火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