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小说】山花依旧
(一)
峰坐的这趟火车,除了过桥便是钻山洞,而且逢站必停。
峰要去的地方是太行山里的一个小站,就像车窗外闪过的那些小站一样,一样的渺小,一样的形状,一样的黄颜色,一样的可怜兮兮地趴在山与山之间、洞与洞之间、桥与桥之间。峰去的地方只能坐这趟讨厌的慢车,从北京到那里不足千里,却要颠簸整整一个昼夜。
此时是七九年的春天,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车窗外的山坡上不时有稀疏的花丛闪过。峰一看到那些开着的山花,便忍不住一阵阵的兴奋和激动,仿佛那些花丛中都藏着曼的笑脸。曼所在的那个小站,四周的山坡上也都开着野山花,而且开得很密实,颜色也丰富,峰一直认为是因为那里有曼的缘故。曼特别喜欢野山花,不仅把野山花移活在了她的门前,就是山上的花她也常常去浇水剪枝。
三年前,也是这山花烂漫的时节,峰单独执行军务在那小站逗留了十天。如果不是在那里结识了曼,恐怕峰下辈子都不会再光顾那渺小而又平凡的小站。
咣当当!咣当当!……
列车碾过的大地在颤抖、在呻吟、在呐喊,更加重了峰的焦灼与期盼。窗外忽白忽暗翻幻灯片儿似地演绎着什么,曼的身影始终在峰的眼前默默地飘来飘去。峰的心底也不停地播放着一部无声电影,电影里只有他和曼,故事是苦涩的、辛酸的、彷徨的、撕心裂肺的。三年里,峰的身心始终被一种沉重的东西反复碾压着,让他一直透不过气来,一如这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发出的“咣当当!咣当当!”的声响,峰的心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震颤与哀嚎。
峰的双目紧闭,不忍再看那些似曾相识的小站,怕自己一睁眼便抑制不住凝聚了三年的思恋。三年未能与曼一见,那近乎疯癫的思恋足以使峰砸碎车窗飞出身去。若干年后一听徐小凤的那首《三年》,峰不是浑身剧烈痉挛便是血肉燃烧。
峰的思绪随着列车拖沓的烦人节奏折返回三年前。
那年的春天原本是很灰暗的:十里长街哭送一代名相,广场上如山的花圈一夜之间被席卷而去;与峰相爱多年的洁,一封绝情信斩断了爱的航线。政治上的溟蒙和情感的失落,让峰憎恶和诅咒那个春天。峰在那个春天唯一的安慰和希望,就是后来有了曼。他和曼一起上山踏着晨露采上颜色各异的花束,然后去曼的房间里把头天的换下,曼的小屋始终弥漫着诱人的花香和春的气息……
曼所在的这个不起眼儿的小站,贴在一个小镇的边上。这里不仅盛产闻名遐迩的老醋,而且是个小有名气的摔交之乡。这里有一种奇特的六道儿木,它的树根可以雕成堪称工艺品的烟袋锅儿,此地人还以味道香美的小兰花儿烟叶和洁白如棉的好麻引以为豪。
小站也许是全国最小的火车站了,可怜得只有五个人。
父辈一样的老站长,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弥漫着抗日的、解放的和抗美援朝的硝烟,大炼钢铁那年转业至今,一直原地踏步在小站任一把手,若是有丁点儿文化,现在起码该是师长团长的干干了。信号员来自北山,其父因公殉职他才接的班,尽管成了每月领工资“工人老大哥”,可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姿势依然是原汁原味儿的“农民兄弟”。还有一个打更的退休老工人,据说自打日本鬼子修了这趟铁路,他就没离开过小站,如这孤苦伶仃的小站,他也孤苦伶仃了一辈子。售票员是四个孩子的胖嫂,举止神态有点象《四世同堂》里的大赤包,内心却有着太行山人特有的本分与率直。曼是上海知青,是这里唯一的年轻女性,原本是被南山靠山屯的老乡们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却不幸被县革委的政审卡了下来,说是她父亲贴靠了林彪的贼船。县革委为了鼓励她个人突出的表现,才照顾她到这个小站当了名服务员。
峰那年刚穿上四个兜的军装,一个城市兵,而且是北京兵,能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拼命精神提了干,还真是不寻常。有些农村兵一提干便想方设法吹了原先的对象,峰却因多了俩兜儿而失去了青梅竹马相恋了多年的洁。洁是峰母亲同事的女儿,生得灵秀却娇弱。峰当兵离家时洁天天泡在泪雨里,往后便是三天两头的在信里抱怨,弄得峰常常后悔走了从军之路。
峰提干两个月前,洁连个招呼也不打,突然袭击似地出现在峰所在的那个燕山深处的野战部队。洁原以为峰的信里是和她开玩笑,呆了三天便信了“抬头见山头儿,走路踢石头儿,天天吃窝头儿”的写照。洁失望地离开了军营,临上火车对峰说,三年啦,你说过最多干三年,我实在不能再忍了,今年你要是再不复员我只好离开你。
峰的提干命令残忍地宣布了峰与洁相爱的结束。那时,事业与爱情不仅不能相提并论的,爱这个字眼儿都是有阶级性的。当时的峰别无选择,也不敢选择,因为他是一名革命军人。军人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更何况区区个人的爱情。
“你有你的理想和追求,我却不想守一辈子活寡……”洁来了绝交信。
峰看到了删节号后面留下的穿透了信纸的泪迹,峰用舌尖儿舔过,的确是泪印下的,因为是很咸很涩的。峰没给洁回信,因为一切歉意和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除非峰脱了军装回北京。那念头私自退役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反革命罪,峰觉得洁太不理解军人了,太小布尔乔亚了。
峰被任命为师后勤部军需助理员,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便是去曼所在的那个小站附近的一个军需仓库提三台十二千瓦柴油固定式发电机。那是上级特意拨给边远山区部队的,各团上下闻听后乐成了山上开着的野山花,有了发电机就能看电影了,那年月停电的时候比有电的时间长。峰就是在这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在失去洁的情形下与曼相识到相恋的。
三台笨重的发电机被租来的吊车甩在了小站那没有遮拦的货场,与其说是货场,不如说是老百姓的麦场,连个象征性防贼的铁丝网都没有。在这一带打过游击的老站长扳着严肃的阶级斗争脸谱对峰说:同志,你得看着哩!这山里人可不管军用不军用。那包装箱可以打棺材,可以做门窗桌椅,也可以当柴烧哩。知道不,这山里人稀罕木头。说完,老站长嘬着牙花子望了望四周光秃秃的山头。
峰不相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明抢军用物资,便笑笑说,没事儿,大不了我不吃不睡守它们一两宿。
老站长像部队首长那样摇头摆手,啧啧,一两宿?说甚哩?碰对付喽三五天走人,保不齐撂上十天半月发不了货。
惨了!峰暗暗叫起了苦。怪不得谁都不乐意出这趟公差,这穷山僻壤的真要是蹲上个十天半月……敢情都他娘的都有先见之明。
幸亏后来有曼,才使峰这趟枯燥艰苦的公差变得丰富多彩浪漫无穷,也让峰对这小站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头一晚,峰连晚饭都没敢出去吃,只就着军用水壶嚼了几块动物饼干。这是路经北京母亲硬塞在他包里的,那年头出门能带上一包动物饼干不亚于现在的巧克力派。峰也没顾得去候车室,所以到这小站的头一天峰无缘结识曼。
峰披着星戴着月吞着尚有凉意的春风十分警惕地守着那仨“宝贝儿”――比棺材还大一号的家伙们。四周不时传来不知是家畜还是野兽的怪叫,峰的每个毛孔始终高度紧张。山里的夜是阴森恐怖的,何况老站长叮嘱过近年绝了迹的狼又时有出没,说的时候还指了墙上用白灰刷的直径约半米的圆圈儿。老站长还给了峰一根折了头的丁字槁把,让他做防身之用。
峰的双眼瞪得跟猪尿脬似的,一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样子。只要一看到两点绿光,不管是狼是狗,峰都要挥舞着槁把铆足了劲咳嗽几声给自己壮胆儿,使自己悚然的毛骨安宁一些。峰站过两年大岗,还真没这样怯懦过。
这一晚,峰体味到了身处异乡的凄清和寂寞,峰自然也回想路过北京时和洁的最后一次长谈。其实,这趟公差也是领导照顾峰的,领导得知他失了恋,虽然说了些很革命的很堂而皇之的话,可还是很有人情味地鼓励他做最后一次努力。开始洁含着泪说,你的心里太没我啦。后来洁平静了许多,很坦率也很抱歉地对峰说父母已给她介绍了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科长。峰把无奈的泪憋在肠子里,苦笑着说我不怪你,我祝你幸福。峰还说没想到自己能提干,也并不太乐意提干,一提干自己起码还得干个十年八年的。只有农村兵才把提干看成上了天堂,峰不愿与他们争那少得可怜的名额,或说不忍无情地破坏人家农村兵的美梦。失去洁,峰的确很有些后悔,早知如此真不该各方面都表现得那么突出。
后来峰与曼聊起洁,曼叹惋地说洁真不该这么脆弱,这么轻率。峰意外地发现曼不仅很理解军人,而且对部队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这也是他和她很快走得很近的原因之一。曼下班以后也总喜欢穿那身在当时是最时髦的的确良军装,峰想,要是佩上领章,她定比师部那几个公主似的女兵精神。峰最看不惯女兵们那股子傲气劲儿,都说当兵三年,见了母猪赛貂禅。峰却从不拿正眼儿看她们,倒是一见曼便有些不自持了。
终于在紧张而又凄苦中熬到了懒洋洋的日头从东边那光秃秃的如和尚坟似的山包后爬了出来,峰反感地冲着那仨大木箱子瞪了一眼,抻了抻酸懒无力的腰肢。体温早已被饥渴的肚囊折磨消耗得很低,眼下最急需的是补充热量。
峰踩着如野花瓣儿一样的朝辉走向小镇,心情稍微轻松了些。然而很令峰失望,把镇上唯一的下雨不泥泞的红砖路踩了个来回,居然没有找到一个能吃到早点的地方。可见这里割资本主义尾巴是何等彻底,难怪这里是全国那面大红旗飘扬的所在。解放至今二十六七年,这条红砖路是镇上唯一的大变化,可这里的人很知足,起码下雨不再误老牛拉的破车啦。路有多长?好事的人试过,街头撒泡尿流到街尾保准还冒着热乎气儿呢!
峰想抽根儿烟,连盒火柴都没地方买。峰本没什么烟瘾,可洁的绝情和这里的凄清寂寞让峰有了冒几口烟儿的欲念。
(二)
峰结识曼是在这天的上午,是峰烦乱急躁地回到候车室嚼动物饼干的时候。峰干嚼了几块便噎住了,拧开军用水壶半滴水也没控出来。峰正要起身去灌点儿凉水,曼提着个大铁壶出现在他的身边。
曼的语音是那种南方人说普通话的味道,格外温柔甜美还透着亲切。曼含着淡淡的笑说:同志,灌点开水吧!
峰最先看到的是冒着热气儿的铁壶嘴儿,一如荒漠里干渴了数日的人倏然见到了一汪清泉。峰甚至没顾得抬眼皮看一眼送水的人,忙举过军用水壶连声道谢。峰的声音有些发颤,可见他是激动的,眼泪都险些恬不知耻地溜达出来。一滴水可以见太阳,峰忘记这是那位哲人说的话,只觉得心里一阵热乎乎的。
您把水壶低一些好吗?曼又笑着说。
峰这才抬起重如磨盘似的头,努力让酸软无力如反复抻拉后失去弹力的猴皮筋儿似的眼皮儿张开。这是曼第一次映入峰的眼帘,峰已然松懈了许久的眼皮儿立马恢复了弹力“腾”地一下子绷大,失神的眼珠也玻璃球一样放出亮晶晶的光来。
曼浓密黑亮的齐耳短发从左向右瀑布般流溢过去,秀美的眉似两片鲜嫩的柳叶漂浮在宽宽的额下,长长的睫毛一眨动便有两颗南海黑珍珠在那里说话,高高的鼻梁上游弋着的几粒浅显的雀斑犹如精美的玉石略有瑕疵更显晶莹剔透,红红的双唇润滑得好似一对孪生的玛瑙在那里相依相偎,偶尔分离便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得体的裹着窈窕的身段,这就是小站服务员曼。
这就是曼,是峰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以前没见过,以后也没再见过。在峰的眼里,曼就是美的化身,所有的女明星都不及曼的一半。峰拿洁与曼做过比较,坦率地说洁还真逊色了不少,尽管洁比现在的许多当红影视明星漂亮多了。
峰不由自主地起身,脸窘得成了猴屁股,失了重的心也杂乱无章地漂浮着抖动着,手里的军用水壶竟不听使唤地跳起了没有节奏的太空舞步。
曼双手提的那个大铁壶出奇的大,许是超重超时(峰没及时递过军用水壶)的原故,曼的身子弓着并有些气喘嘘嘘,额头也浸出些许细小的汗珠。
我来,峰说着去帮曼,手无意间碰到了曼那滑腻而白皙的手。峰的手忙知趣地回避了一些,曼很自然地笑笑抽回了自己的手。峰觉得那壶实在很重,只好把军用水壶放在地上,用双手去提那铁壶。不知是铁壶太重还是技术欠佳,水倒外面的远比灌进去得多。
曼又道:还是我来吧。曼的动作很娴熟,水基本上都灌进了军用水壶那细小的嘴儿里。峰很惊讶曼弱小的身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和耐力,不夸张地说那装满水的大铁壶起码得有三十多斤。倒水的技术又是如此娴熟,决非一日之功,使人想起了古时候茶馆里的店小二。需要什么您说话?曼的声音如莺语如清泉如优美的歌,也把峰从遐想中拽了回来。
峰说:这……这壶太……太重了。平时伶牙利齿的峰此刻愚钝得如咿呀学语的孩童。
曼说:习惯就好了。然后莞尔一笑,如山上的花如原汁的蜜。
这如花似蜜的感觉让峰与曼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峰倏然间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就象许多独自在外漂泊的人一样,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对自己有吸引力的异性搭上话。怎么称呼您?峰拙笨地搬出了兵营里的客套用语,干瘪僵硬得没一点生气,很易使人联想起风化了数百年的木乃伊。
曼居然对这种问语很习惯,抿嘴儿一笑说我姓苏,苏曼。峰觉得这是个很美很有诗意的名字,外国好像有个专写小夜曲的人叫舒曼。峰挺不自然地说我姓卢,卢峰。峰说着挺了挺胸,又做作地抻了抻四个兜的军上衣,不知这与孔雀开屏有无关联,反正峰有炫耀自己是个部队干部的意味儿。峰见蔓不语便又没话找话地说:不是庐山的庐,别人都以为我与庐山有什么瓜葛。峰说这话究竟用意何在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给人的感觉也有画蛇添足之嫌。
布衣评名家太不自量,请凉解。咱是实话实说。
我知道,这里的小站是山西的一个站,我的爱也遗落在大同,若有一天,我行至那里,未知我会以怎样的心情来度过。我只知有一处地方是我梦牵魂绕的,这一生这一世都不会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