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童年(散文)
童年是我最希望忽略、最希望跳过的时光!而今居然想起了童年,大概,我真的老了。
童年的记忆只有连不起的片段:小村庄的房檐下、场院边,柳树下,或者是土路边,不知道有没有太阳,有没有蓝天白云,有没有鸟语花香,反正有那么一帮小伙伴,愉快而欢乐地玩着他们的游戏,不是过家家,而是斗地主。泥巴捏成的一男一女,或着人形的两块石头,就是批斗的对象了。戴上尖帽子,挂上纸牌子,一番声讨之后,关进牛棚,或者羊圈也是对老地主的抬举了。有时也换个游戏:一帮人有的烧纸,有的上香,有的哭喊,有的劝慰,热热闹闹的送丧场面。而场面之外,永远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睁大了惊恐的双眼,不敢吱声,心却生疼,因为她很清楚,那对老地主,也许就是他的父母,那个石案上的死者,分明就是她的父亲……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镜头:是春天的黄昏,也许是夏天的黄昏,反正是阴暗潮湿的天空,黑云压城城欲摧,不,乡村没有城墙,只有村头的古堡。怯懦的小女孩正在村头古堡下的田野里挖野菜,突然看到一对红小兵浩浩荡荡地朝她走来,愤怒的声讨与批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或者是白雨跳珠乱入船,但颗颗珍珠在那一刻都是炸弹,炸得她心碎,炸得她头晕,进而意识一片空白,最后也不知道是怎样到家的,但身上无伤,也没有倒下。类似的疯狂也有小学校的乒乓球案台。案上几个一年级还是半年级的小学生,一个稍大的强势女孩扬起即刻就要劈下来的巴掌,义愤填膺慷慨陈词:我见你没大大(父亲)孽障(可怜),你还越来了!谁也不知道,她的大大正是因为给强势女孩看急性脑膜炎而感冒,因为守护同村好些个急性脑膜炎患者而一次次重感。而后,病情愈来愈重,而后,撒手人寰。而后,那天,还要她可怜她没有父亲。强势的女孩不知道,对面的女孩最怕人家来可怜,而且是这样的可怜!而对面,没父亲还不知好歹的女孩依然是惊惧,木讷,无语。全然听不到周围一大帮啦啦队兴奋地吆喝: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
某个阴阴的清晨,那个木讷无语的女孩大概清醒了,拼了命地不上学,而她的妈妈,年过半百的老人,拼了命地拽她上学,手都被抓破了,还大声说:那是人民的学校,大家的学校!拖着拽着,到了校门,女孩怕这样的大声触怒了什么,于是,反穿了花衣服,怯怯地走向教室,想着那样子,同学老师大概认不出逃课好多天的她了吧。但终归不敢走进教室,于是,冬天,她站在教室门口听课。不知道几天之后,她的大哥偶尔到校园闲逛,看到门口的她。她有些期待,也有些恐惧。果然,大哥黑着脸走过来,“站在门口念什么书。算了,别念了,回家!”小女孩瞬间轻松、愉快地转身朝家走,没料到背后飞来一脚,将她踢出两米之外,而后又一个肉刀劈到脖子,她眼冒金星,当场倒地,大哥又是一脚,她分明地感觉到,一种秽物,自体内流出。教室里烤火的老师看不下去了,走出来抱住大哥。而后,小女孩终于坐到座位上上课。
童年还有这样的片段:熟睡了的小女孩,蓦然惊醒于暗夜,如豆的油灯下,妈妈干涩的双眼瞪得那么大,痴痴地,蒙蒙地望着什么,忽而也吃惊似的说她正在抓虱子,或者抓跳蚤,额角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很深,很宽,两鬓的花发在灯光里全白。有时候也会听见妈妈幽幽咽咽的轻声哼唱:我的人啊,我和你鬼门关上手拖手……那时候妈妈的嘴角总是下撇,眉头紧蹙在一起,硕大的黑影投放在墙上,黑影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让小女孩感到恐惧而透不过气来。她怯怯地说:“妈妈,我们说大姐吧,我梦见大姐了。”妈妈笑了:你梦见大姐好不好啊?于是熄了灯,搂她入怀,说大姐的梦。
这样的片段应该是小说里的故事,而不是我的经历,可它们却闯入我的梦魇,惊扰了我的童年。
我情愿看到这样的镜头: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独自在自家园子里的花草间穿梭徘徊,扑闪的大眼睛追随着翻飞的蝴蝶惊喜或忧伤。突然间意识到这就是童年的我。童年的我已经迷恋了孤单。为了不惊动那些美丽的蝶儿,我常常蹑手蹑脚,躲躲藏藏,偷偷地埋伏在在花草之中,让它们落在我的手上,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头上,阳光那么温和,微风那么柔软,我数着蝶翅上的小圆点,摸着蝶翅上的柔润粉,找寻着蝴蝶的眼睛里有没有小小的眼仁珠子。各色的彩蝶将我带到美丽的天堂,或幽静的水底,那里有绝世甜美的仙女,一个个待我如至亲骨肉,还会教我飞翔。而我自己似乎也成了一只彩蝶,自在而惬意地在天空中飞过;飞过草原,飞过树林,飞过小溪,而后在花园里翩翩起舞。为了进一步证实我有这样甜美的亲人存在,我会在房前屋后任何一处小小的水池里丢一颗小小的石子,水面立刻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冒出一颗一颗的水泡,我以为,那是神仙姐姐给我的回音,心也愉快地开出了花朵,如静寂清澈的水花轻轻荡漾,不敢笑出声来……
还有:暮春时节,杏花粉红了的土院里,煦暖的阳光铺满了廊檐下的每一层台阶,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端着一脸盆,盆里有水,有木梳,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跟前,放下脸盆,背过身依父亲而坐,之后自顾自看蜂飞蝶舞于杏花枝头,而身后的父亲已在她头顶梳成了很多小辫子,口里还不停地哼着: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雪儿扎起来,嘿,扎呀扎起来……小女孩的脸如她身上的衣服,开满了烂漫的花儿,而父亲却是秋天的黄叶,在最后的秋风中歌舞,可她并不知道。
也有一些暗夜中的故事忧伤凄美,却渗透到我的生命。那是妈妈无眠时的絮叨,也是我最爱听的古经。或者寒山(或者也叫“寒衫”?“韩三”?方言里“山”“衫”“三”都读作“三”。)女,如何苦恋寒山哥,却阻力重重,及到见面时已天人永隔,痴情的女子便用头上的青丝缢死自己,相随与阴间。或者娇娇女(或者也叫“焦焦女”?我无从考证。),丈夫从军打仗,自己受尽了公婆的欺凌与虐待,几十年转不了一次娘家,想死了妈妈,苦死了娇娇女。还有七仙女,还有妲己女。不管寒山女,还是娇娇女,她们都是刺绣高手,都有自己的绣阁,绣阁沐浴在霞光里,静默在清风流云里,绣花女可以在心烦意乱时托燕儿捎带思念。譬如寒山女,在自己的绣阁里可以临窗寄情:“上路的客,下路的客,可见我寒山哥好了呀么、好了呀么?”譬如娇娇女,妈妈会在阁楼上唱“天上的仙人仙客,地上的鸦儿老蛙,帮我的娇娇女儿种油籽去,种油籽去。”因此我非常渴望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阁楼,并在这个小小阁楼里绣出美丽的花儿蝴蝶,如果绣成的蝶儿能在阁楼的窗口里飞出飞进陪我聊天,那有多么美好!小阁楼上的绣花女,就这样成为我的理想。
即便是今天,我依然喜欢绣花女的形象,于是买了十字绣,一针针、一线线的绣着自己的心意。先是王昭君,绣成的时候命运也变了,我痛心疾首,将这个不祥之画送了亲戚。而后是听雪:身着大红袍,梅花树下微闭双目,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喜欢那情调,但还未发现它的兆示。再后是清明上河图,穿越千年的名画,但我喜欢它却不是因为风雅,只是那一片勃勃的绿色,还有那些古装的村民,来来往往,踏青听水,或是闲逛叫卖,仿佛正是我生存的时代,是我最质朴的乡亲,我喜欢生活在它们当中,我其实也是它们中的一员。
童年的片段终归无法忽略,它成为生命最初的底色。
以张爱玲的话作结吧:“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衣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不管怎样,淌了过来的人,就是成长。
可,童年的片段终归无法忽略,它成为生命最初的底色。那就让它雪藏在心底吧。
愿放下那些曾经的伤害,面向阳光,好好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