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出生那天，柳夫人卧室里没有花香四溢，没有臭气熏天；也没有懵头懵脑的小飞虫在面前胡乱飞。谁也不知道，一向头脑呆愣的爸爸，从哪儿捡来的灵感；有人说，当时蚊子爸爸正焦急的等在门外，汗流浃背的扇着扇子。
　　 那会儿天气很热，接生婆抱着孩子从房间里出来,问，“给孩子取个啥名？”蚊子爸爸大叫一声:“蚊子”，然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大喷嚏。孩子吓哭了，接生婆刚刚还纳闷，孩子不哭可咋办呢！只是孩子的哭声很弱，像蚊子叫一样。
　　 镇子里突然冒出了两个新人，一只是刚出生的小蚊子，一只是蚊子爸，蚊子爸爸的名字在蚊子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伴随他老人家一起进了棺材，就连柳夫人之前每次叫他，都只是“喂！”的一声。
　　 蚊子爸去城里给孩子买奶粉，“你家生娃子了？蚊子他爸？”坐在院子里的张阿姨朝他喊道，接生婆刘婶把消息传了个遍。
　　 蚊子爸心里可快活终于有人和他搭话了，他提着挎篮走得飞快，一会就到了枫叶林。一路上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感觉就算是县长来了，也绝不会像他今天这么受欢迎。
　　 他买了一大包奶粉，两套婴儿服，以及两张白色的尿布，这花了不少钱，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心疼。
　　 回家的路上，蚊子爸访问了沿程所有人家，他选择走最远的那条路，有十好几里，那条路上的人家比较多。他走过门口时，如果主人没有和他打招呼，肯定是刘婶没有来得及告诉主人，这时他就去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哦！知道了。真是恭喜啊！蚊子他爸！”蚊子爸笑哈哈摆了摆双手，又去了下一家。
　　 回到家时，蚊子爸累坏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跨栏，从衣搭上取下一张毛巾，擦了脸上和脖子上的汗，然后才去看刚出生的儿子，小家伙闭着眼睛在小床上睡着了。他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儿子红彤彤的小脸，想用手勾勾他的小鼻子，但是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掌又放弃了。
　　 “你可真像我儿子！”
　　 他回房间睡觉了。
　　 夜里，白天没有出现的蚊子，一股脑儿全都遛到他的梦中去了，它们围着他转，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了四只，越来越多，直到整个房间都塞满了。他抓起扫帚用力拍蚊子，满屋的蚊子突然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只包着头巾的妖精，飞过来要拉他一起跳舞，蚊子爸吓得闭上了眼睛。
　　 蚊子总会死去，虽然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但好在现在它们总算是消失了。
　　 蚊子爸不能被阻挡住脚步，特别是他要带着雇工去田地里干活的时候。
　　 生命和长着的麦子是紧密相依的，就好像蚊子，柳夫人，蚊子爸，以及所有人，他们的脸都是麦黄色，如果细心留意的话，没有人会忘了他们吃的食物也是小麦制品。
　　 所以他爱死了麦子。
　　 麦子播种时，柳夫人的钱箱子会被掏空。她等啊盼啊！麦子终会变黄，这会儿她的箱子里就又装满了麦子。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蚊子手里拿着拨浪鼓掀开了他的被子，拉着他起床吃早饭。
　　 “叫爸爸！”
　　 “爸爸！”蚊子嘴里咬着鸡蛋，因为说话，蛋黄噎住了喉咙。蚊子爸忙给他灌小米粥，可是不管怎么灌，鸡蛋就是下不去喉咙。蚊子憋红了脸，眼珠睁得老大，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蚊子爸吓呆了，以为儿子死了，吓得大喊大叫，厨房的柳夫人听见了。她从房间里奔出来，看见儿子塌在椅子上，连忙用手按住儿子喉咙，把鸡蛋抠了出来，蚊子又活了过来。
　　 蚊子爸再也没在儿子吃饭的时候说过话了。
　　 蚊子坐在窗台上，窗外是一条小河沟，两边有一排杨柳树，从遥远的上游，一直延续到无尽的下游，岸边的稻田里长满了野草；靠近窗口的右边，下面有一条小路，铺满了石子，一群鸭子被从那里赶下了河，嘎嘎嘎的叫着，在石子路上面留下了一滩滩鸭屎。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毛头小子，和蚊子一般大，蚊子朝他投了一颗用纸包着的酥糖。
　　
　　 王伟约蚊子明天一起去钓鱼。
　　 蚊子爸爸连夜给蚊子做了一根鱼竿。
　　 “小孩子总应该多出去走走的！”他对柳夫人提出的抗议。
　　 “好吧！既然你认为这样好，那就这样吧！”柳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她对蚊子爸很伤脑筋，“记得早点回家吃午饭！”
　　 早上，蚊子推开院门，一缕阳光照射到他脸上，他别过头，身子朝前奔了去，小石子踩在脚下，摩擦着鞋，发出叽叽叽的声音，惊飞了一大群麻雀，曲折的小道一扭一扭的，风吹过狗尾草，暴露出了隐藏在其中的酸酱叶。直到他回过头看时，杨柳已经遮住房子，只剩下了屋顶，池塘近在咫尺，芦苇遮住了水面。两只白头翁站在芦苇尖上，一颗石子朝它们飞了过去，紧接着一块，一堆，直到芦苇倒下，芦苇丛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初看像是鸟窝，细看还是，等等再看时，蚊子才发现原来是王伟的脑袋。当它一闪一闪地左右摇晃时，是他起竿了。
　　 “没有鱼？”换根蚯蚓，再抛！
　　 “你能钓到吗？”
　　 “你以前钓到过吗？”
　　 “我钓到可多了，把所有的加起来，有一桶！”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咬了一口嘴唇，“超级多！”
　　 “你吹牛！”蚊子推了他一把，“明明一条也没有！”
　　 他们纠缠到了一起，压倒了一片芦苇丛。
　　 白头翁飞了回芦苇尖。
　　 蚊子坐在椅子上面，
　　 “他吹牛！明明就没有钓到！”
　　 “你打架了。”蚊子爸站在他面前。
　　 “是他先动手！”
　　 “你还撒谎！”
　　 接着是两巴掌。
　　 天空总有不太高兴的时候，就像人有时候那样，不停地下着雨。
　　 大雨连续下了几天几夜，小河变成了大河，芦苇被淹没了。洪水退去后，池塘也跟着消失了，蚊子爸收到一份让他惊喜的礼物——好几亩新麦田！
　　
　　 蚊子爸又有得忙了。
　　 秋天，他雇人烧了野草，撒上石灰，这样就不会有种子从春天里再长出来了；春天，他亲自把一把把麦子抛到了土壤里，看着它们快活地发芽，茁壮地成长。
　　 直到柳夫人的箱子再次被充满。
　　 蚊子爸太累了，他一头倒在了床上，呼吸着枕头上麦杆的清香，舒服地躺在麦杆铺就的怀抱里，美美的睡着了。
　　 过了很久，讨厌的蚊子又来烦他了，它们成群结党，围绕在一起，时而从他的身旁穿过，时而向他袭来，他就像一只血葫芦，被一群贪婪的吸血鬼包围着。
　　 最后，吸血鬼们喝干了他，变成一只大手，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
　　 蚊子爸眼睛巴巴地睁不开，眼眶也黑了，他叫来蚊子给他吹吹，可是蚊子不小心向他眼睛里吹出了一口唾沫，这下他彻底醒了。
　　 他把眼睛睁得老大，眼前儿子圆溜溜的脑袋上，原本稀少又泛黄的头发，居然没有了，变成了像牛屁股上又硬又粗一样的鬃毛。
　　 “今年把孩子送去学校吧！”
　　 蚊子爸对柳夫人说，“镇子里今年新开了一个幼儿园，让他到那儿去。”
　　 “也好，这样你就可以一整天都安心地呆在你的地里干活了。”
　　 柳夫人站起身，去拿钥匙开箱子取学费。
　　 蚊子背着书包走在石子路上，他穿着一双崭新的圆头皮鞋，一条新款带破洞的牛仔裤，以及袖子上印有米老鼠的工装夹克。路似乎是没有尽头的，大拱桥是那么难爬，蚊子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然后又一步一步地爬下去。一群高年级的孩子，站在桥顶向下俯冲而下，扬起脚丫在前面跑个不停，互相打闹着。
　　 两旁的枫树长势参天，遮住了太阳，只留下一块块光斑，投射在小石子路上，一晃一晃的，蚊子就踩着它们前行。柳叶湖很平静，像一面大镜子，比柳夫人卧室里立着的那块镜子还要大，蚊子想要走过去照一下，可是他想起了妈妈告诉过他，湖里面有怪物，他连忙后退了几步。
　　
　　 上课铃响起。
　　 “王伟。”
　　 “到！”
　　 老师开始点名。
　　 “葛二胖。”
　　 “到！”
　　 “肖蚊子。”
　　 “肖蚊子？”
　　 蚊子趴着桌子上面睡着了，嘴巴里往外留着哈喇子，李二妮把他叫醒了，他总在中午的时候睡觉。
　　 周六早上，幼儿园李老师到蚊子家做家访，他把蚊子在上课时打瞌睡的事告诉了柳夫人。
　　 “我觉得你们家蚊子确实是一棵好苗子，他能够应付所有的课程，提问也能答上。”他喝一口茶，接着说，“但是我想，他可能在家里缺少足够的睡眠。”
　　 “怎么了？老师，您不知道，我们家蚊子每天都是在晚上八点准时睡觉的。”柳夫人满脸疑惑的问。
　　 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是，他老是会在课堂上睡着，其他孩子都在专心地听着课。”
　　 “哦！感谢您提醒我们，我会和蚊子他爸商量解决这个问题的。请您不要放弃他。”
　　 “不，我从没打算放弃任何一个孩子，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好吧！非常感谢您！老师”柳夫人也站了起来，“你不打算留在这里吃顿午饭吗？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午餐。”
　　 “不了，现在还早，我要早点赶回去，园里还有点事。”
　　 老师出门走了，柳夫人送了他。
　　 晚些时候，蚊子爸从镇子里赶集回来，他去农贸市场买了三把榔头，仓库里的几个都坏得没法再使用了，家里又新添了几亩地，就算旧的工具还能再将就一下，也不够用。
　　 他打开仓库的木门，哐嘡一声把榔头扔进去，又急忙关上了门，柳夫人站在门口，吩咐蚊子帮父亲把外套挂在院子中间的竹竿晒着，他没有看出妈妈的表情有什么异样，要是他有所察觉并及时溜掉的话，准可以免去一顿揍。柳夫人在父亲耳边嘟哝了几句，然后蚊子就被父亲叫到了跟前，被扇了一副大耳刮子。
　　 蚊子肿着脸，吃完晚饭，刚到七点就乖乖躺到了床上，他感觉脸火辣辣地痛，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蚊子在学校表现好极了，一整天都没有打瞌睡，老师在最后一节课上表扬了他。他再也没有在上课时睡过觉，只是某些时候眼神看去有些呆滞，好在这并没有引起老师们的注意。
　　
　　 秋风一去不复返，陪着它一同离去的还有枫树的叶子，槐树的叶子以及杨树的叶子，只有蚊子家门口的松树叶子还守护在树枝上。但是没过多久，连整棵松树也没了，它被蚊子爸用斧子劈进了火炉里。
　　 窗外一片空白，雪花慢悠悠地落下，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样。蚊子想要出去玩会儿，他看见外面站着的二妮和二胖他们正在对自己挥手，他跑了出去。白雪铺了厚厚的一层，陷过了蚊子的膝盖，他爬到了二妮她们面前。
　　 几个孩子搬来一块木板，坐在上面，从雪坡的上面一直滑下去，都在紧张地尖叫，速度越来越快，所有人都摔下了木板。木板上面没了人，跑得更欢快了，一直冲进了小树林，撞到一棵大树才停下，他们从柔软的雪地里爬了起来。每个人都拍了拍他们的屁股，完好无缺。
　　 蚊子满屁股是雪地走进了家门，柳夫人正在烧热水，她没有看蚊子，只是叫他快回房间睡觉，然后她又开始用刀削土豆。冬天没有什么好吃的蔬菜，只有地窖里面的南瓜、土豆还有萝卜，窗外园子里的大白菜已经被冰块包裹着冻熟了，柳夫人想吃一点绿色的蔬菜，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发挥她高超的厨艺，也没办法把土豆丝在锅里炒成绿色的土豆丝，这让她对冬天充满了怨气。
　　 厨房和客厅里被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蚊子爸卷起一卷烟叶不停地抽，烟气被他吸进口中，竟没有再吐出来，蚊子仔细观察了很久，发现烟雾都变成了蒸汽，从父亲的脖子上，额头上，还有头发里冒了出来。待在家里两个月不出门，对于一个习惯了呼吸庄稼地里芬芳气息的人来说，无疑是最要命的，他躺在沙发上，一会儿又起身反复来回走动，一会儿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雪有没有融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蚊子爸用尽了所有的精力挺过漫长的白天，他再没有力气熬过同样漫长的寒夜。
　　 他死了，蚊子是在早上叫他起床时发现的，他一眼就知道他已经死了，他的脸肿得像个猪头，嘴巴和鼻子里的血都已经凝固。
　　 柳夫人走到房间里，守着蚊子爸哭过不停，蚊子站在边上，他第一次看见妈妈哭，有点不知所措，她瞧见他没有哭，打了他一巴掌，蚊子就也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
　　 蚊子爸躺到了地里，躺在棺材里，他感觉舒服极了，但是，他看见一群人都围着他，嚷嚷个不停，儿子和媳妇还站在哪儿哭，这让他他感到很不高兴。
　　 坟头上布满了乌云，不一会儿，雷声大噪，人们就都散了。
　　 坟头草长到了一米多高，蚊子去祭拜的时候拔了一棵绑在头上；他在坟前烧了一堆纸，只插上两根香，一根被他拿去点鞭炮了。
　　 蚊子提着装冥币的空袋子从坟地里回到了家，他看见班主任张老师站在门口和柳夫人正在说着什么，似乎很愉快；他还看见张老师和柳夫人握了很长时间手，但是他不知道她们到底聊了些什么。
　　 张老师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蚊子知道了真相。
　　 他们结婚那天，张老师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腿上穿的是红色碎花小短裤，蚊子看见张老师长着很深的腿毛。蚊子被他牵在手边，他感觉到张老师的手很软，很白；他的脸也白，像街上王胖子买的豆腐一样白，柳夫人以前经常让他去买他的豆腐，他怀疑柳夫人一定是把张老师当成了豆腐。
　　 吃饭的时候，一些人围着张老师起哄，他们把蚊子塞进他的怀里，要他先亲蚊子，然后才能亲新媳妇，张老师抱起蚊子猛一口亲到他的脸上，过后哈哈大笑，这时蚊子看见了他满口的黑牙，还有一些像豆腐渣一样的东西塞在他的牙缝里，满口的口臭。
　　 蚊子在家里不能再叫他张老师，柳夫人让他叫爸爸，蚊子不叫，还是叫张老师。张老师生了气，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你那个死鬼老爸躺在棺材里，你不用叫我爸爸！”蚊子第一次被打了巴掌还没有哭，只是他看见柳夫人坐在沙发上在偷偷地抹着眼泪。此后，蚊子改口叫张老师张叔叔了。
　　 “他不是你新爸爸吗？”
　　 “他不是。我爸爸死了！”
　　 “那你就成了孤儿了吗？”王伟对着蚊子问，“你妈妈是寡妇？”
　　 “我妈妈不是寡妇，她和张老师结婚了。”蚊子反对说。
　　 “那张老师就是你的新爸爸咯！”
　　 “不是。我爸爸死了。”蚊子咬住下嘴皮，脸和眼眶憋都红了。
　　
　　 夏天。蚊子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奖状。柳夫人早就知道了，是张叔叔告诉她的。蚊子把奖状丢到沙发上，拿起几张卫生纸去厕所蹲大，厕所里黑漆漆的，又脏又臭。蚊子刚脱裤子，立马有一堆蚊子叮他的屁股，他连屁股都来不及擦就提起裤子跑了出去。张叔叔接着也进了厕所，不一会儿就传出了一串骂声，“该死，该死的蚊子！”
　　 蚊子在外面听见了，哈哈哈笑个不停，“它叮你屁股啦！它叮你屁股啦！”。
　　 蚊子从家里跑出去，他发现外面没有那么多蚊子，只有蝴蝶和鸟，它们在路边的野藜花上面飞来飞去，蝴蝶吸食花蜜，鸟儿在捕捉蝴蝶。他还看见有很多菜鸟，这种鸟的羽毛是绿色的，菠菜叶一样的绿色，本来这种鸟是专偷蔬菜叶子吃的，现在居然也在捉蝴蝶。蚊子想，一定是蝴蝶太善良了，所以什么鸟都想欺负它。